第22章 潜入

石宝跟在玄明身后踏上最后一阶青玉台阶时,阳光正穿透云层。四楼星台栏杆边,悟真道人负手而立,素白道袍被镀上一层金边,银发在风中轻扬,恍若谪仙。

——曾经,这是石宝最崇敬的画面。

"师父,师弟来了。"玄明躬身禀报。

悟真转身,眉间朱砂在阳光下红得刺目。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慈爱地朝石宝招手:"小石头,听玄明说你身子不适?"枯瘦的手掌探向石宝额头,"让为师瞧瞧。"

那只手在触及皮肤的瞬间,石宝几乎要颤抖着躲开。他闻到师父袖口传来的血腥气,混着掩盖用的檀香,胃里又是一阵翻涌。但十三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本能地扬起笑脸:"方才吐过已经好多了,待会儿找玄明师兄拿副药就好。"

悟真的手顿了顿。老人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在石宝苍白的嘴唇和紧握的袖口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要当心身子。"他拍拍小徒弟肩膀,布料下传来玉佩碎裂的轻微响动,"莫让为师担心。"

"弟子明白。"石宝垂首行礼,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转身时,他余光瞥见师父腰间挂着的新物件——一个青铜铃铛,铃身刻满与血池边相同的符文。

玄明送他到楼梯口,突然压低声音:"戌时来我房里拿药。"不等回应便匆匆返回。

石宝一步步走下台阶,后背绷得笔直。直到转过三楼拐角,他才敢松开死死掐着掌心的手指。鲜血从四个半月形的伤口渗出,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看好他。"

顶楼飘下悟真冰冷的声音。石宝贴着墙壁,听见师父继续道:“今晚子时大阵即成,不许出任何差错。"

"弟子明白。"玄明的应答声渐渐被风声吞没。

石宝蹑手蹑脚离开时,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悟真道人正凭栏远眺,阳光为他勾勒出威严的轮廓。老人嘴角噙着笑意,那是石宝从未见过的——充满贪婪与癫狂的,魔鬼般的笑容。

......

午后的日头正毒,炙烤着朱红的宫墙。太清宫一行道士押送着四十九名童男童女,在宫门前停下。孩子们穿着统一的素白麻衣,手腕上系着红绳,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挤作一团,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开始抽泣。

"站住!"

值守的侍卫长横刀一拦,眯眼打量着队伍。他目光在谢承霄和范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两个道士面生得很。

"静和道长,"侍卫长抱拳行礼,语气却带着质疑,"往日不是六位道长护送吗?怎么今日多了两位?"

静和道长一甩拂尘,下巴微抬。他生得细眉长目,颧骨高耸,此刻斜睨着侍卫长的模样活像只趾高气扬的鹤。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故意拔高音调,引得附近几个侍卫都看过来,"往日最多送二三十个,今日国师点名要四十九个!"

说着用拂尘柄指了指那群瑟瑟发抖的孩子。有个女童被这动作吓得"哇"地哭出声,立刻被旁边的道士捂住了嘴。

静和继续道:"云鹤师兄怕路上出什么岔子,特意加派了人手。"他突然凑近侍卫长,阴恻恻地问,"还是说...这位守官不信任云鹤师兄?"

侍卫长顿时汗如雨下。谁不知道云鹤道长是国师亲传弟子?他连忙后退两步,腰弯得几乎要对折:"不敢不敢!道长说笑了..."

静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宽大的道袖一甩,差点扫到侍卫长的脸:"那还拦着作甚?耽误了国师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是是是,道长请!"侍卫长点头哈腰地让开路,还不忘踹了一脚旁边发愣的小侍卫,"愣着干什么?快开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静和昂首阔步走在最前,谢承霄和范玖低着头跟在队伍末尾。经过侍卫长身边时,谢承霄余光瞥见对方正在擦汗,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晦气"。

"都跟紧了!"静和回头厉喝,"看好了这些童子,少一个唯你们是问!"

道士们齐声应是,像赶牲口一样推搡着孩子们前进。有个男童踉跄了一下,范玖本能地想伸手去扶,却被谢承霄一个眼神制止。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沉闷的撞击声在幽深的甬道中回荡。最后一缕天光被隔绝在外,浓重的阴影如潮水般漫涌而来。谢承霄不动声色地抬眸,目光如刃,一寸寸刮过这条通往望星台的隐秘小径——两侧高墙巍峨,青砖斑驳,在阳光中投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奇怪的是,这般重要的路径竟无侍卫把守。偶有身着道袍的身影飘然而过,宽大的袖袍在风中翻飞,宛如游魂。表面看来,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不喜凡尘俗扰,刻意营造这方清修之地。可谢承霄唇角却浮起一丝冷笑——他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那人遮掩阴暗秘密的拙劣把戏。

从一处长廊拐角走过,面前豁然开朗,静和弓着腰,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快步走向站在望星台门前的玄清和玄同。他身后的四十九个孩童被五个道士驱赶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瑟缩着挤在一起。谢承霄低垂着头,余光却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两位师兄,"静和的声音柔得发腻,与方才趾高气扬的模样判若两人,"四十九个童男童女都带到了,一个不少。"

玄清缓步走来,细长的眼睛像毒蛇般扫视着这群孩子。他枯瘦的手指抬起一个女童的下巴,那孩子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哭出声。

"都查验过了?"玄清阴冷的声音让空气都仿佛凝固,"若是出了差错,误了国师的正事......"

静和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二十个童女,二十九个童男,全都年满七岁,生辰八字都核对过了!"他掏出一卷名册,却被玄同抬手打断。

"带上来吧。"

三楼走廊尽头,是一扇雕着星象图的朱漆大门。

待孩子们都挤在三楼走廊时,玄清突然转身,"行了,你们下去候着吧。"

静和连忙哈腰:"是是是,师兄辛苦。"转身对其他人挥手,"都跟我来。"

八名道士具在偏殿等候——他们要在这等上一批孩子们出来,再将他们带回太清宫。

日头渐渐西沉,夕阳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承霄站在最末位,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殿外忽然传来虚浮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道童踉跄走过。他面色苍白如纸,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谢承霄敏锐的察觉到他抬头看向望星台三楼的眼神——那目光中混杂着恐惧、挣扎与痛苦,又在回神后仓皇避开,加快脚步离去。

谢承霄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道童身上的靛青色道袍,袖口用银线绣着北斗七星纹——与玄清身上的制式一模一样。更可疑的是他的衣摆处沾着几滴不起眼地红褐色污渍,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石宝..."

谢承霄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探子送来的情报立刻浮现在脑海:悟真道人最小的亲传弟子,年仅十三岁,自幼由国师亲自抚养,最得宠爱。

他不动声色地轻叩腰间玉佩,发出三声几不可闻的脆响。范玖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静和师兄,"谢承霄突然捂住肚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不知净房在何处?我这肚子..."

静和正清点着名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出门右转,别走太远!"

"多谢师兄。"

谢承霄佝偻着腰快步离开,却在转角处直起身子。他贴着墙根的阴影前行,身形如鬼魅般无声无息。远处,那个瘦小的身影正拐进一条偏僻的回廊。

假山嶙峋的阴影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谢承霄贴着回廊的立柱无声移动,目光锁定了前方那个蜷缩在假山角落的瘦小身影。石宝的道袍下摆沾着泥水,肩膀微微抖动似在哭泣,细碎的金色阳光穿过层层树冠照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指节泛着青白。

谢承霄没有立刻上前。他先是侧耳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认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后,又仔细检查了地面——石宝的脚印深浅不一,左脚明显比右脚拖得更重,像是受了伤或是极度疲惫。

时机正好。谢承霄像一道影子般滑到石宝身后,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少年咽喉,右手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他后腰命门处。"不想死就别出声。"他压低声音,热气喷在石宝耳畔,感觉到掌下喉结惊恐地滚动。

石宝浑身剧颤,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谢承霄加重了掐住他咽喉的力道,眼神凌厉如刀。少年仰着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眼下挂着青黑,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他急促地喘息几下,终于颤抖着点头。

"我问,你答。"谢承霄稍稍松开钳制,但匕首纹丝不动,"点头或摇头。"石宝的下巴在他掌心轻轻一颤,算是答应。

谢承霄没有急着开口。他先侧头听了听远处的动静,又扫视了一圈假山周围的阴影,确认安全后才把石宝往假山深处推了半步。这个角度更好,既能避开可能的视线,又能在突发情况时迅速撤离。

"这几日望星台是不是来过一个女人?"他盯着石宝的瞳孔。

少年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后缓缓摇头。谢承霄皱眉,匕首往前送了半分:"没有?"石宝突然挣扎起来,手指抠进假山缝隙,摸到一块碎石。谢承霄由着他动作,只是匕首始终不离要害。

石宝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不知道"三个字,石屑混着泥土,最后一个字几乎糊成一团。谢承霄注意到他写字时手腕在抖,指甲缝里藏着暗红色的污渍。

"望星台这几日可有异常?"谢承霄换了个问法。

石宝的身体僵住了。月光下,谢承霄清楚地看到一滴泪从少年眼角滚落,砸在自己虎口上,温热得几乎灼人。少年闭着眼点头时,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异常的可是三楼?"谢承霄追问。

石宝抓起石头,在地上划了个"是",又补充道:"但三楼没有女人。"字迹比之前稳了许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谢承霄突然松开钳制,匕首一转抵上石宝喉咙。少年倒抽一口冷气,喉结在刀刃下微微滚动,但没敢动。"别声张。"谢承霄声音冷硬,"我问完就走,否则..."他没说完,但匕首的寒光已经说明一切。

石宝急促地点头,突然小声开口:"你...你是来找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谢承霄眯起眼:"是,一个女人,自中秋那晚便消失了。"

"中秋..."石宝喃喃重复,眼神飘向望星台的方向。谢承霄注意到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哭又强忍住。

"你可有线索?"谢承霄逼问。

石宝深吸一口气:"师父就是从中秋那晚回来就开始不对劲的。"他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你找的人在望星台...应该在四楼。三楼的...东西...正对着四楼。"

谢承霄眼底闪过一丝锐光。他收起匕首,在石宝惊愕的目光中一记手刀劈在他颈侧。少年软倒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声地滑落在地。

谢承霄接住他瘫软的身体,轻轻放在假山阴影里。处理好地上的痕迹后快速离开。

......

偏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谢承霄低垂的眉眼。他抬手整理着衣襟,指尖不着痕迹地掠过腰间,确认暗器仍在原位。范玖站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道:“如何?”

谢承霄目视前方,唇瓣微动,声音几不可闻:“四楼有异,待会寻个机会再去查探。”

范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最终只是重重颔首,指节在袖中轻叩三下——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意为“小心行事”。

殿内的更漏声滴答作响,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静和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今日看来还有的等,先去膳堂用饭吧。”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谢承霄与范玖对视一眼,随即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静和师兄,我......恐怕还得去一趟净房。”

静和眉头一皱,语气不耐:“你怎么这么多事?”

范玖适时上前一步,拍了拍谢承霄的肩,一脸无奈道:“他中午贪嘴,多吃了几个冷掉的糯米团子,这一个下午都跑了三四趟茅房了。”

静和狐疑地看向其他人:“是这样吗?”

偏殿内的道士们早已等得不耐烦,有的打着哈欠,有的揉着发酸的脖颈,闻言也只是敷衍地点头:“好像是见他出去过几次......”

“啧。”静和嫌弃地扇了扇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摆摆手道,“快去快回,别耽误时辰!”

谢承霄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范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这才跟上静和的脚步,随着众人往膳堂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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