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尸首

父子俩一个坐桌东一个坐桌西,中间隔着满桌佳肴。

菜没凉,还往上冒着腾腾热气。

王昌均缓缓抬头,透过热气看向自己的儿子,神情眼神俱静下来,说:“爹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王有才一笑,笑容苦涩而嘲讽:“今日张万两把巧儿爷塞到我手里,你也知道我烦这破鸟,我这两天又乏得很,带它看完大夫,回来便把它往桌子上一扔上床补觉去了,结果呢——”

王有才将手里酒杯往桌上猛地一摔:“睡梦中,我居然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喊救命,睁眼一瞧,呵,原来是巧儿爷在喊救命。”

王昌均心神一震。

“鹦鹉学舌,鹦鹉学舌……”王有才痛苦地闭上眼,牙根都在打寒颤,“这‘救命’两个字,是它跟谁学的?巧儿爷几乎一直放养长大,它是飞到了哪个地方?听见谁的嘴里在说‘救命’?”

王昌均一伸手,握住了王有才的胳膊,眼神诚恳语气悲恸:“你不能只凭一只鸟吐出的话,就来怀疑你爹,怀疑整个朗月阁!”

王有才皱起眉头,睁眼道:“是这样的,”却又话锋一转说,“所以我去了你平日里从不让我去的藏书楼。”

在王昌均惊恐不安的目光中,王有才徐徐道:爹,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大观台上狂风四起,雨珠被风裹挟,针尖儿似的砸在人皮肤上。

赵贵再次问两名厨子:“你二人当真是因谋财而害命?一切都只是你们自己的谋划,没有第三个人的参与?”

两名厨子想到一家老小的安危,咬了咬牙,心照不宣道:“没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风声呼啸中,两道稚嫩的童声传来,拼尽了力气地放声大叫:“爹!爹!”

两个厨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扭头便望去。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直接站了起来想冲过去,奈何被人摁住两肩,只好高声回应:“小四儿!是你吗小四儿!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娘他们呢!”

怀中抱狗的小孩迈着小短腿噔噔跑过去,但是这里的每个大人都带着刀,他想过去又不敢,便慢慢停下来,拉着哭腔道:“娘和奶奶他们都去别的地方了,我们家来了好多坏人,哪儿也不让我们去,娘和坏人吵了起来,坏人还打了娘一巴掌,是大哥哥大姐姐把坏人赶跑的。”

另一个小孩比抱狗的小孩大了一点,懂了不少事,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只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便握紧个拳头,生气又委屈地质问自己父亲:“爹!你真的杀人了吗!”

身为父亲,大概没有什么比跟自己孩子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更求死不能的了。

两个厨子眼眶通红,在风雨中无声地抽泣着,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江芷走到二人跟前,道:“你们的家人都已经被我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与虎谋皮,也得看看自己是不是豺狼。”

两名厨子终于克制不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齐齐大哭起来,放声道:“我们罪大恶极!我们死有余辜!但我们是帮凶,我们不是凶手!”

酒气熏眼,令人头昏脑涨。

王有才把王昌均的手从自己胳膊上一点点拽下来,咬牙道:“我在藏书楼里面,翻到了你和明教青龙堂的大量来往书信!”

儿子眼里浓浓的失望如同一根长针,彻底穿透了王昌均的心脏。

他一时手忙脚乱,居然连下意识的否认都忘了,手哆嗦着想再次握住王有才的胳膊,嘴唇颤抖道:“儿啊!你听爹跟你说!”

王有才一甩袖子站起来:“事到如今你还能跟我说什么!”

“说你是被逼的?被胁迫的?可据我所知,一开始是你主动向青龙堂示好的!”

世间所有事情都离不开个“一开始”,例如江芷一开始只是想找到家在哪里,李秾一开始是想安稳过日子,左丘行一开始是想当个云游诗人。

王昌均一开始,是想给明月山庄找个靠山,既然名门正派够不着,那么有名气的邪魔歪道也不是行不通,反正能在危急关头时保全自己这满门弟子就行了。

然而刻意接近深渊的下场,就是深渊吞噬你的时候,连声呼救都发不出。

王有才往外跑,王昌均想追,小腿却抖到刚站起来就摔倒在了地上。

他一边哭一边朝王有才爬去,每一步都如登山一般艰难:“儿啊!爹也不想那样!爹也后悔啊!”

“后悔有什么用!”王有才猛地大吼一句,转过身来,目眦欲裂,“几百条人命!几百条啊!青龙堂究竟搞了什么要用那么多孩子当祭品!爹!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

一通骂完,王有才背影跌跌撞撞,消失在无尽雨色里。

张万两也仓皇而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盛着数不清的惊恐。

他冲到王昌均跟前一跪,磕头道:“阁……阁主……不好了,那两个厨子……把实话说出来了!”

一声五雷轰顶,王昌均肝胆俱裂,痛极之下呕出一口鲜血,继而哈哈大笑:“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张万两以为人疯了,手伸出去想碰又不敢碰:“阁主!阁主!”

一大滴雨砸在王昌均额头上,把他的清醒也暂时砸了回来。

他一把抓住张万两,双目清明:“想尽办法封锁住所有知情弟子的口!再把有才送出朗月阁!最后——”

王昌均心一横,语气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清点石火油!有多少!搬多少!”

张万两意识到王昌均想做什么,瞳仁都随之扩了扩:“阁主,三思啊……”

王昌均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儿子,如今父子反目,王有才恐怕此生都不会原谅他。

他已经没有在乎的了,包括自己的命。

“大不了,玉石俱焚。”

大观台,大雨瓢泼。

两个厨子招完供词以后,赵贵下令控制整个朗月阁。

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晚了一步,因为虽然两个厨子说这是整个门派的阴谋,但除了他俩,其余弟子无不矢口否认。

厨子说尸块是弟子给他们的,弟子却说厨子是在冤枉好人,两方各执一词,挑不出谁说的有毛病,尸块上又没写凶手的名字,没有绝对性的证据说明人一定是谁杀的。

“事关江湖,朗月阁的案子不能轻率处理。”赵贵在伞下喝着热茶,眺望夜雨中的密林,“若被打上个冤害无辜的名头,五湖四海那么多豪杰盯着,以后保不准会以此为由头生多少麻烦。”

江芷听着,点头认可,继而忍不住蹙眉:“那么多人,尸体不可能只有这两具的,剩下的难道都被他们销毁了吗?”

可是销毁也该留下点痕迹也对。

东方俊杰帮舅舅打着伞,望了密林一眼,冷不丁道:“万一埋地下了呢。”

一句话出来,赵贵江芷不约而同望向了他。

东方俊杰打个寒颤:“别看我啊,我瞎说的,这边养了那么多狗,真埋尸体了,早被刨的到处都是了,还用得着我们去找?”

江芷回过头:“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再细思,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里的狗早对地底下的尸体见怪不怪了?”

江芷也就是随口瞎说,不想却引起赵贵和东方俊杰的一阵沉默。

赵贵把伞从东方俊杰手里夺过来:“这里用不着你,给我弄条狗去,要外面的。”

东方俊杰欲哭无泪:“这三更半夜月黑风高的,我上哪儿给您弄狗去?”

赵贵:“这是你的事儿,老子才不管。”

东方俊杰:“舅舅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这样我以后是不会给你养老的!”

江芷把小四儿招呼了过来,摸着小孩怀里瑟瑟发抖的狗崽子道:“别吵了,你们俩看它行不行?”

赵贵摸了摸那两撇小胡子,犹豫片刻,勉强同意了下来。

小了点,总比没有强。

小狗子有个十分喜庆的名字,叫“福娃”,福娃胆子很小,跟江芷他们进密林的时候,还要小四儿抱着,时不时就要哼唧两声。

江芷给小四儿撑着伞,小四儿把福娃放下,赵贵先给狗子闻了闻腐肉的味道,再由它晃着小尾巴在地上嗅来嗅去。

本以为是个无功而返的活儿,却不想小东西嗅了没两下,便朝着一个地方嗷嗷奶叫起来。

意识到情况不对,赵贵精神一来,指着狗叫的地方命令手下人:“挖!”

下雨天人不宜在树底下待太久,江芷把小孩和小狗都送出去,再回来土已经挖了一尺深,虽然还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但她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郁的腐臭气,雨水都阻隔不住。

李秾注意到她表情不对,随手递给她一只草药包,里面装的是薄荷,她晕船时常用。

江芷深嗅了一口,方觉得神清气爽了几分。

约往下挖了又有小半个时辰,直到铁锹碰到一块硬东西。

东方俊杰提着灯,脑袋往里一探,激动道:“挖着了挖着了!”

周围人顿时一拥而上,小心谨慎地把里面的尸骨收拾出来,与此同时,过程中又发现紧挨这具尸骨的另一具尸骨。

赵贵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朝手下所有人下令道:“挖!接着挖!把这破林子挖出个底朝天!”

李秾左丘行当大夫的没那么多讲究,一人一把铁锹跟着一道帮起忙来。

仅是一个时辰过去,挖出的尸首便数不胜数,有的已经是白骨,有的还尚在腐烂,数量多到一锹下去就是一具,挨着就算了,甚至还一具叠着一具,数量之多难以言喻。

夜雨混合热汗爬满人的额头,赵贵抹了一把,望了眼地上其中一具孩子的尸首,看个子估摸也就十岁出头,脸已经烂得面目全非。

这个不算铁面无私的捕头两眼通红,心中悲愤交加,怒啐一句:“奶奶的!”

“把王昌均给我拿下!”

七层塔第一层的孩子们隔着墙听到官差谈论尸首,你一句我一句,密林里的秘密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整个七层塔沸沸扬扬。

密林中,江芷耳畔传来无数人的愤怒咆哮,来自七层塔的方向。

真相大白,所有的孩子都不愿意再在这人间炼狱待上哪怕一个瞬息,纷纷撬开窗户朝外叫嚷:“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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