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春注视着赖大媳妇，发现她将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脸上的笑容也变得非常勉强。

这样看，赖大媳妇是不愿意失去抚养她们姐弟俩的资格的。

想想也是，名头已经担了，实际的好处当然是能榨多少榨多少，每多从骨头里榨出一分油来都是在赚。

谁会轻易放手？

然而此事由不得赖大媳妇想不想。

贾母眼神逐渐冰冷地看着赖大媳妇，面对江挽春时带着的几分慈爱被收起。恍若锦绣罗帷被无情扯下，露出软罗堆后面的森寒刀剑。

“怎么？你舍不得？”

贾母声音淡淡地问。

赖大媳妇颤抖了一下，想着狱中的赖尚荣，终于接受了要将江挽春交出去的事实。

“不敢。”赖大媳妇低着头，卑微恭顺。“您愿意将她们姐弟两个留在身边，那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我只是怕他们年纪小爱闹腾，扰了您的清净。”

“闹一闹好。”贾母笑呵呵的，脸上冷色不再，好像刚才冰冷的眼神只是众人的幻觉。“花园子里的花骨朵就是要闹着开才能好看。”

“既然您这么说了……”赖大媳妇看向江挽春，目光中一二分不舍。“姐儿，你就留在这府里好好服侍老太太！”

江挽春心中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脸上却写满震惊，甚至往后踉跄着退了一步。

晴雯连忙扶住她，看江挽春脸色煞白，心中心疼，不管不顾地嚷起来。“我家姐儿才不留在这里，老爷不会同意的！”

又怒气冲冲地看向贾母：“老夫人，您家中明明这么多人，想解闷找谁不行？为什么非要找我们家姐儿呢？她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家人身边，为什么非得把她和亲人拆开！”

贾母房中的大小丫鬟大气不敢出地看着晴雯，好像她不是一个小丫头，是一只发疯的野狗。谁挨上一下边，就要倒大霉！

贾母被小小女仆当面大小声，脸上颜色不变，甚至越发慈爱了几分，笑着夸奖晴雯。“你对你家姑娘倒是忠心。”

晴雯仰头道：“若不是我家姐儿，我这会儿子已经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她要是不愿意，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带她回去见老爷！”

说着都要撸袖子了，江挽春急忙抓住她的手，避免她冲动之下做什么过激的事。

完全没必要，她就是做个不情愿的样儿圆谎而已。

毕竟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一直都是超爱父亲、超敬母亲的贴心小棉袄。这样的小棉袄，忽然就要被送出去，怎么会喜笑颜开呢？

总得表现出寸断肝肠的模样才是。

这样赖大媳妇看了不会觉得她前后割裂，贾母看了……当下可能会头疼，心里却会更喜欢她的。

看湘云和黛玉，多少就能猜到贾母的审美来。这位老太太喜欢的是性情中多少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重情之人，厌的是宝钗那样无情的山中高士。

情字突出的就是一个不讲道理，就算知道她这样一个势弱的小孩什么也拒绝不了，但她不徒劳地挣扎一下，就是没心的表现。

江挽春握着晴雯的手，“你不要冲动，也许……也许只是稍微待上两三天。”

说话的时候，手暗暗用力捏了晴雯几下。晴雯猜她应该又有什么打算，弄不清楚她想做什么，沉默着不吭声了。

芍药这时向贾母行了个礼，大胆开口道：“主子们说话，本没有我插话的理。今日少不得无礼一回，问上一句，我们家姐儿是长住还是短住。被留在这荣国府中，算是老太太的客，还是讨来的丫鬟呢？”

芍药这话说完，静静等着贾母回答。

鸳鸯也把眼暗暗瞧着贾母。

陪这个字，太模棱两可了。

史家的湘云姑娘时常陪在老太太身边，她也陪在老太太身边，但她们二人地位处境可是天差地别。

江挽春究竟以什么身份留下，不仅芍药想知道，她也想知道。底下的大小丫鬟，应该也在等着老太太的态度，好决定对待江挽春的态度。

其实按常理想来，以江挽春赖家子的身份，留下来应该也就是做个丫鬟，顶多是个体面的丫鬟。可是鸳鸯心里暗暗觉得，江挽春恐怕不会是个丫鬟。

就凭老太太毫不犹豫喊的挽春二字，就不应该是！

果不其然，贾母毫不犹豫道：“当初既然开了恩典承诺赖家的孩子不再为奴，就没有再把话咽回去的道理。”

此话一出，不知江挽春身世的芍药大松一口气。

不是为奴的话，在贾府长住短住都还能接受，常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说不定对姐儿的前程更有利。

江挽春仍然含着泪，做难过状。

被迫离开家的小姑娘，能为了做客还是做奴婢的区别而变化态度吗？咱主打的就是一个重情不愿意舍去亲人啊！

今儿就是做了公主都得低着头泪失禁！

贾母看着哭成泪人的江挽春，自然而然用出了哄人的手段。

“做客也该有回家的时间。”贾母问赖大媳妇，“……照你看，挽春几天回去一次的好？”

江挽春支楞了起来，虽然泪依然涌着，看不出和刚刚有什么区别。

问回家……这就相当于商量休假诶。虽然她并不怎么眷恋赖家，但回赖家途中可以趁机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不至于被圈死在深宅。

这就很好。

她拿眼睛去看赖大媳妇，目光写明了在期待着能经常休假……不是，回家。

那双眼泪光盈盈，充满渴望与孺慕。

赖大媳妇被江挽春的眼神弄得心里一软，江挽春并非赖家女，赖大媳妇照顾她只因为她是荣国公血脉。在赖大媳妇心里，她当然要排在赖尚荣后头。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假母女相处的是真和乐，赖大媳妇对她也并非全无好感。

虽然那一点点的好感，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根本抵挡不了什么，但是在小事上却并非毫无作用。

比如现在，赖大媳妇掂量过后，说了个最短的时间，“每七日回去一日，可好么？”

这已经说的很短了。

再短，赖大媳妇都觉得该成功不了了。

贾母听见觉得不太好，七日一次还是太频繁了。然而见江挽春泪眼婆娑，心想她小小的人儿，心里必然眷恋‘真正的家人’。心中不想江挽春太难过，还是点了点头。“那便如此吧。”

事情便如此定下了，

赖大媳妇没有再争取些什么，还叫身边丫鬟回去接了江珏来，一刻钟都没多等。江挽春将不愿却默默忍受的形象演的入木三分，端上来的菜都吃的没滋没味的样子。

实际心里一点都不，吃的可快乐了。

之前端上来的龙井虾仁入口便觉不俗，只那茶香便让她忍不住心生赞叹了。再配上新鲜的虾肉，更使人欲罢不能。鲜嫩带弹性的口感简直妙绝，该说不说厨娘们的手艺还是很好的！

绝对不是只知道生事但手艺稀烂的烂厨子，至少手艺方面还是过硬的！

吃的香还要装不香，实在考验人演技。不过为了以后顿顿都能吃的香，这一顿还是能演的。

身份不能拿到明面上的私生女，在贾府里能不能过好，贾母对她的印象太重要了！

贾母看她食不知味的模样，头疼之余，果然不知不觉地对她更看重几分。这一点变化，甚至连贾母自己都没察觉。

只有贾母身边服侍的鸳鸯看出些许端倪。

待到一餐饭吃完，江珏也被人从赖家接来了。

江珏看上去高高兴兴的，江挽春对弟弟十分了解，一看就知道赖家人一定没告诉他这一趟究竟来做什么。

果不其然，江珏只以为是来做客，等到赖大媳妇要独自离开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当场就哭嚎起来了。

江珏是真正的小孩子，又不知道身世真相，惶恐是真的惶恐，哭闹是真的哭闹。那刺耳哭声，几乎要将贾家房顶刺破。

他放声大哭，还对赖大媳妇央求道：“母亲……太太！太太别不要我和姐姐！”

“我是不是吃肉吃太多了？我可以像姐姐一样多吃素的！不然，不然你不要我也行，你把姐姐接回去吧！姐姐吃的很少的，也不会抢哥哥的东西！其实我也没想过要抢的，真的没有的！”

赖大媳妇色变打断，“哪个嚼舌头地和你说这些！”

放缓神色，赖大媳妇柔声道：“我的哥儿，我知道你的心。你且放宽心，你们只是在这里陪陪老太太，就和书院里的书生求学一样。母亲并不是不要你，你和你姐姐这样乖巧懂事，母亲怎么会不要你们呢？”

好说歹说，赖大媳妇终于把江珏劝住。顶着江珏和江挽春一真一假泪汪汪的眼，赖大媳妇落荒而逃。

贾母一直就端坐着看赖大媳妇哄孩子，等到人走，才吩咐身边的鸳鸯。“我记得我这里还有个空置的房间，你收拾出来给挽春住。”

其实一开始贾母想的是将江挽春打发去和迎春一块儿住，想着这两个是同父姐妹，正好放在一处。

这会儿看着江挽春红肿的眼睛，却想着两个小孩子在一块到底不稳妥，还是将人放在身边好些。等到挽春对贾府熟悉些了，不再那么惶恐，她再重做布置。

安置完江挽春，贾母又对江珏道：“如今我身边还有个男孩儿陪伴左右，名唤贾瑛，乳名宝玉的。他是我孙儿，年纪和你相若，稍长你几个月。他住在我这屋碧纱橱里，回头我将他挪出来，与我一道儿住暖阁，你收拾收拾住进碧纱橱去。”

如今贾珠还未死，贾敏也活着。林黛玉还待在自己父母身边，不曾千里迢迢的来到荣国府，基本也没什么来的可能。

老太太当然不必给不会来的人留位置，原著中本应由林黛玉住的碧纱橱，就这么给了江珏。

江珏没感觉出来这待遇相当不错，基本和老太太的心尖尖齐平，眼巴巴地去看江挽春：“我，我不能和姐姐住在一起吗？”

被‘父母’再度丢出巢的小鸟，本能去寻找最亲近的、与他相依为命的亲人，他的姐姐。

江挽春安慰小孩儿，“一样的，在家里姐姐也住别的院子啊，你随时可以来找姐姐的。”

落在贾母眼里，就是江挽春自己明明都很难过了，还要安慰弟弟，心里不禁对她更为疼惜。

江珏又磨了江挽春一会儿，很是撒了会儿娇，才终于叫几个丫鬟带进碧纱橱里去了。鸳鸯亲自领了江挽春，带她到院里的空房间安置。

这房间在贾母院靠东一面，再往东就是贾政所居的荣禧堂。若往北行，就是贾琏和凤姐的居所所在。

江挽春进入室内，见眼前房间布置的奢靡华丽，却因空置已久，少了些人气，显得冰冰冷冷。明明满满的陈设玩器，却有股难言的空荡荒芜之感。

细想想，和正在走下坡路的贾府气质还蛮合的。家中人虽然多，没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看着富丽堂皇好不热闹，实际荒芜离散只在瞬间。

鸳鸯笑道：“姑娘看看这里可还满意？”

鸳鸯虽然是问了，但没想着江挽春会回答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的。毕竟，一个奴婢家里出来的孩子，刚被母亲留在富贵泼天的主家，看样子又是个性情柔顺的，哪儿会在这个时候有什么意见呢？

却见江挽春柔柔弱弱地一笑，然后毫不客气地指出至少半数的陈设，问：“这些我都可以不要吗？”

鸳鸯：……

嗯……这就挺意想不到。

江挽春笑笑：“我客居在贾家，不好意思叫贾府的人来伺候，好在身边还有两个家里带来的丫鬟，懂事得力。平常大小粗活，我自会支使她们去做，不劳动姐姐们。只是就她们两个人，许多事情自然是忙不及的。这些陈设虽精美，却太难打扫了些。”

说道这里，轻轻一拽鸳鸯袖子，与鸳鸯耳语道：“而且这些东西贵重，若摔了碰了什么，就算老太太心善不要赔，我也会寝食难安的。”

这都是很实际的问题，江挽春必须得考虑到。

另外最重要却没说的一点是，她真的很不喜欢这股透着暮气的陈设啊！

别管人家是不是古董，是不是价值连城，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

人喜欢吃萝卜，不能硬逼人啃人参吧？

江挽春不是林黛玉不是邢岫烟更不是贾迎春，想着不惹事能忍就忍了。自己住的地方，当然要尽可能的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江挽春轻声细语道：“这些东西很好，只是不适合我。倒不如给我换些普通的盆景来，种些花草蔬果。我在家时，屋里就养着小橘子。到了季节黄澄澄的，看着就很是喜人，看着心情都明朗些。”

芍药帮着江挽春打助攻：“鸳鸯姐姐只管帮忙问问行不行，若行了这些东西放去哪儿，我和晴雯自会搬去。那小橘子若不好找，下回我们姐儿家去时，自然会买了带回来。”

“不过些盆景，哪里就至于你们亲自去买呢。”鸳鸯笑道，“老太太爱重挽春姑娘，姑娘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再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些许小事，姑娘不必烦恼。”

自去向贾母回禀清楚，为江挽春改换屋内陈设不提。

到了晚间，各色盆景就一应布置完毕。

博古架上的金玉古董大半换成了生机勃勃的绿植花卉，花朵在江挽春的要求下一律用的浅色系，近白但并非纯白，看着很是清新，意头也没那么不详。

雕花过于复杂的柜子等物也全被换了一遍，力求打扫方便，看着简洁明了。

晴雯本来觉着这样太简陋了，宁愿多干点活也不想江挽春这么换的。但换到最后，看着被江挽春搭的无限接近于新中式的房间，又觉得这屋子被布置出一种别样的美感来，于是不再那么不甘愿了。

等着布置完毕，高高兴兴地拿着水和抹布打扫起她们和江挽春以后要住的地方。

因这房间是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即使空置许久，丫鬟们也没有让这空房间变得落满蜘蛛网。但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仔细打扫，因为没人住所以收拾的只是大体卫生，边边角角藏着很多灰尘污垢。

现在要住人，这些地方都是要清理干净的。

这是江挽春自己的屋，她自己也动手收拾起来，让房间更合心意。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晴雯倒是看着为她委屈。“到底不是亲生的母亲，平日看着对姑娘好，这时候就显出来了。为了讨人家欢心，就这么把姐儿送了出去，只留咱们两个小的帮衬，连个大人都没有。这府里那些人都是些跟红顶白的，也不知以后有多少嗟磨等着。”

芍药往外面看了一眼，制止了晴雯抱怨下去。“已经这样了，少说两句吧。让人听到了，不是让咱们姐儿更难做。”

一直以为自己发出去了，结果今天刷一下自己的最新章节才发现记忆好像欺骗了我。

……

失意体前屈。

于是几天把几章合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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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