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看着那队陌生人在她面前走过,渐渐隐入黑暗。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仍旧装作镇定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一片漆黑。
队尾跟着一个人,小麦只能看清楚一个轮廓。他戴着灰色的耳包,头发乱糟糟的,也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双手捧着个冒着热气的东西,包在半开的白色塑料袋里。可能是烤地瓜或者是烤土豆。
他嘴里没耽误嚼,突然回身扭头,看了一眼小麦。
小麦僵在原地,不知道对面的人什么意思。那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但速度稍微慢了,他又拿起手里的东西咬了一口。大量的雾气从新的食物切面里蒸腾起来。
小麦有点紧张,小腿肌肉紧绷着,这是她下意识想要逃跑的反应。
陌生的男性,小麦尽管下意识想逃跑但还是忍住了。眼前这个人的动作开合轻松,寒气就像绕着他旺盛的精力流走。他的肩颈灵活,脚踝柔软,走起来有点暖洋洋的矫健。
只见他抬起胳膊,从袖子里伸出一只带着无指棉线手套的手,直直地指着小麦身后的方向。他抬着眉毛,手指上挑,跟着轻轻抬了几下胳膊,示意她去看。
小麦朝着他指着的地方看过去。
狗正在路中间站着,狗背上那块白色的图案刚好被路灯照亮,白得就像是初冬的新雪。
他知道她在找狗,小麦恍然大悟。再扭头的时候,发现那个人已经追上队伍走远了。
暮色苍茫,空气里弥漫着铁腥味。
小麦叹了口气,长长的白雾从口里呼出来。她仰起脸对着路灯,耸起肩膀尽可能地把空气从肺里挤出。呼到颈窝刺痛,她努起的嘴型圆圆的,以便呼气稳定而绵长。
她脚下也开始晃悠悠地往前走,冬天的夜里走在路上,不低着头看着脚边很容易摔跤,小麦从来是谨慎对待的,只不过现在不一样。
现在她是一辆向前行驶的火车,吐出长长的蒸汽。
像是在回应小麦,宁静的夜晚里传来一声悠远的火车鸣笛,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小麦知道,穿越一层一层灰色的树枝,飞过那片空旷的荒地,一直到天地交接微微熹光的边缘,那是火车经过的轨道。火车会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周边的一切都和那道纯白的蒸汽一起被它抛在脑后。只留下贯穿胸膛的汽笛声,和随之刮过的猛烈寒风。
她突然想起小的时候,妈妈攥着她的手。妈妈的手太高了,拽着她双脚险些离地。她的胳膊有些痛,但是在冰上被拖拽前进更稳当,前进的速度也很快。年幼的小麦好奇地仰头,看着路灯下她呼出的白气。她第一次装作正在前行的火车,一边吐气,一边发出呜呜的拟声。
一条白气就这样在半空留下径迹,像是被路灯固定住的倒霉幽魂。一边消散,一边扭曲,影影绰绰地像尖叫的脸。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半空,直到微弱的雾气也消散了,她耸耸肩。
小麦号火车又开动了,驶向马上就要关门的快递站。
快递站也是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里的商品和楼道里堆着的垃圾差不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快递纸盒就堆在快递店门口的地面上,门口的雪没有扫得很干净。
没关系的,太冷了,不会有雪水沾湿快递盒子。
小麦蹲在地上,开着手机手电筒找着自己的快递。同时便利店里的大爷掀开门口的塑料布门帘走了出来,含混不清的声音散发着经年累月的酒精,和一只红亮的大鼻子一起,挤进小麦的视野里。
小麦这时只找到一个快递,只好把快递连忙夹在胳膊下面,后退三步。
大爷的耳朵听不清,嗓子也含糊,习惯贴着人说话。小麦知道流程,忙把快递盒塞进对方手里,等他掏出手机拍照之后,立刻又接了回来。转头就要走掉。
“你还有快递没取完呢吧。”混沌的鼻音含糊着大爷透风的口齿,小麦勉强分辨出他在说什么。
“太冷了,白天再来取。”她匆匆说了一句,不再停留一步,逃也似的往家走了。
走到单元门附近的时候,狗才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跟上了她的脚步。
狗讨好似的低伸着头,抬眼看着小麦,好似格外感激她这一趟的好心。
一股子没有来由的气愤,小麦朝着狗的方向抬腿踢了一脚,这一脚不快也不狠,甚至也够不到狗的位置。
狗惊恐地后窜,绕了一个半径非常大的弧度,又加倍恭敬地跟上小麦的脚步,一张滑稽的狗脸写着小心翼翼。
小麦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转够角度之后,像是握住全力刺向胸膛的匕首,全身用力握住钥匙柄,朝上一带,要使出把它从门框里抬出来的劲儿才能打开这扇破门。
门终于开了。
狗连忙挤进去,小麦也没有把门全都打开。只打开了一人宽的缝隙,她拔出钥匙,侧身挤进家门。
屋里看上去很安静,只有厨房的灯是亮的。灶上出人意料地架着一口厚底的深锅,羊肉的香气滚滚地从锅边涌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已经熬成浓白色的汤水,光看着就能驱散浑身的寒气。
她走进厨房端出三个白色的瓷碗,碗沿上印着的粉色牡丹图案已经不完整了。三碗什么调料都没加的汤里,各浮着一块羊肉,其中一碗里还放着块骨头。
电饭煲里的饭冷了,变成硬硬的几坨。小麦把饭坨子分成三份,分别加进汤里。
锅边放着一瓶没拧盖的老干妈,里面搁着一个长柄的铁勺。小麦舀起来半勺红油,加进面前的碗。又去冰箱里拿了之前切好的葱花香菜撒了一把进去。
有点蔫吧了,凑合凑合吃。
她没换衣服,也没坐在餐桌旁边,客厅的灯还是暗的。她就站在瓷砖贴的灶台边上,慢慢地把那碗羊肉汤顺着碗沿喝光了。
小麦晃晃碗底,一点碎骨头和几粒米。她抬手倒在了有骨头的那碗汤里,把空碗丢进了水池。
水池也是白瓷砖砌的,有几块已经明显开裂。带着油的汤水从缝里流过,留下凝固的油脂。
小麦脸上略带嫌弃地拧开水龙头,水龙头带着铁管嘎吱嘎吱地晃起来,过分强力的水压一下子就把碗冲了个干净。小麦往后退了几步,举起洗洁精瓶子,高高地冲着碗内挤了一条,在水压和水流的作用下,碗里瞬间充满白色的泡沫。
还算满意的小麦关上水龙头,拿起剩下的两碗汤,走进客厅。
客厅里只有窗外的月光在照亮,窗户上盖着水雾,看不太清。
客厅中间的电视柜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张黑白的遗像,遗像前没有果盘也没有蜡烛,只是垫着张白纸靠在墙上。小麦随手把有骨头的那碗汤放在了遗像前面的地板上。没有停留,走向了里面的卧室。
卧室的门关不上,索性一直大敞着。门锁不知道被谁卸走了,只留半个锁舌卡在门里。
卧室里躺着一个头发稀疏的女人,还不算老,脸庞臃肿而苍白。穿着一件明显尺寸有点小的天蓝色羽绒服,羽绒服里的毛衣尺寸太大了,土黄色的毛衣边从羽绒服下面延伸出来,腿上穿着一条当地阿姨最常穿的花底黑纱紧身棉裤,床边放着一双黑色翻毛的雪地靴。
这间卧室格外冷,小麦进来的时候不免打个喷嚏。
旧护理床的白色栏杆油漆斑驳,尤其是扶手处,裸露的铁色大片大片的,随着床上女人的动作发出晃动的声响。
屋角摆着一个旧轮椅,轮椅上的坐垫黑色的黑色皮革已经片片碎裂,露出里面已经发黄褐色的海绵垫,坐垫下凹,是久坐留下来的痕迹。
小麦熟练地把护理床的一侧扶手放下来,抱起这个困在层层旧衣物里的女人。虽然脸上浮肿,但是身体轻飘飘的,小麦只需把双臂伸到背和膝盖弯下,站稳发力,就能轻松地把她抱起来。
每次都轻松得让小麦吃惊,吃惊于这个人的干瘪。
人的骨头也能变成空心的吗,她用接近暧昧的姿势怀抱着这个女人,平淡又好奇地看着怀中人的眼睛,她能感受到病人尚有知觉的一侧肢体在剧烈颤抖。
抱着人的小麦尚有余裕,伸脚把轮椅勾到身侧。弯下腰,轻轻地把病人放进轮椅。
轮椅椅背上放着一块旧毯子,小麦蹭地一下把毯子抽出来。抖了抖,盖在病人腿上。
小麦蹲下身去,拿起床边的黑色雪地靴往坐着的人脚上套。尽管隔着很厚的袜子,小麦依然能从触感上察觉出肢体的冰冷和僵硬。
正对着轮椅方向,床的另一侧的墙上,粘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小麦蹲下的时候,病人刚好能从镜子的中央看到自己。
小麦手里的脚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小麦头也没抬,只专注于给那只浮肿而不怎么听话的脚套上鞋子。
在这掉针可闻的房子里,她终于找到一点乐趣。
对面的楼距离很近,好几户人家明亮的灯光照了过来,尽管那些窗户常年拉着窗帘,但灯光依旧映得小麦在的这间屋——不算暗,墙面都白晃晃的。
没有人说话,小麦脸上固定的微笑,像某种泛滥的温情。
随着主卧门打开,灯光照进主卧。照亮了主卧中央摆着的一张脏床垫,上头随意地铺了一张旧床单,床单皱皱的,露出大片床垫表面。
床单说不上太新,尚算干净。但床垫上的大花图案已经泞得看不清楚,覆盖在一片棕褐斑驳的脏污之下。床垫表面被已经陈旧的弹簧撑得有些凹凸不平,一只枕头掉在了旁边的地板上。
这间屋子格外黑,主卧朝向的南侧,是大片等待开冻后继续开发的荒地。
顺着窗外朝远处看,视野里只有一片漆黑。遥远的天际线上微弱的星点闪烁着,昭示着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小麦没有更换睡衣的习惯,甩掉拖鞋就躺在床垫上。她伸手捞起枕头,拍了拍塞在头下。
等了一会儿,小麦的困意上来了,呼吸也变得缓慢,最后一点清醒也要离开小麦的理智,但她还在等。
直到听见狗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响起。
那是肉垫上的硬茧子还有狗爪子上有点长的指甲,敲打地板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微弱的,讨好的小碎步。
如常,在小麦没有继续发出什么声响之后,狗偷偷摸摸地走进卧室,卧在小麦床垫旁边的地板上。
床垫有些厚度,狗就把头搁在上面。
小麦意识模糊地听着。随着几次小幅度的调整,狗熟练地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小麦的脚边。
随着狗发出了几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小麦也终于坠入了疲惫的梦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