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日

其他季节的太阳接近中午的时候才能照进小麦的房间里,唯独冬天的太阳,十点前就已经开始直射她的枕头,还有枕头上她的脸。

梦里的小麦正对着一口大锅,锅盖被人哗地一下打开,水汽猛地扑过来,躲也躲不开。当她难受得猛睁开眼,才发现其实没有沸水熬煮她的脸,只是冬天上午的太阳。

连着她屋里的窗户都给照得发白发亮。

小麦以前读书看过,冬天的空气组分对太阳的折射更少,所以阳光辐射更强,阳光更接近白光,天看上去也更蓝。

冬天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奇迹的季节,水从柔软的液体变化成毫米大的结晶,六瓣花朵一样的结构千变万化,像女人的泪水一样无穷无尽,总是笼罩在这片土地的上空。白色的雪花从万米高空落下,覆盖在黑色的土地上,凝结成屋檐下悬垂的利刃,累积成十几米厚的坚冰,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不会彻底融化。

刚醒的小麦有点疲惫,但是阳光晃得她不得不逃离枕头。她坐起来,上半身弓成个虾米,一头撞在被子上。整个人对折,平整得像中间切开的馍,中间夹着她的被子。

那被子已经破得边缘都烂了,当小麦缝好破口,熟练地在针尾打个结的时候,她想试试缝得结不结实,然而只是轻轻一扽,剩下那些看着尚且完整的边缘,竟然比纸还流畅地被整齐撕开。

棉线断裂的纤维随着小麦的动作从断口漂浮起来,小麦看着这荒谬的被罩,又看见自己身上那件蓝色卫衣的袖子口,也是因为洗了太多次而磨损破烂。

她伸手摸索着,找到那处被子彻底开裂前缝合的针脚,轻轻地摸着那波浪形状的毛茸茸边缘。

小麦搁在被子上的脑袋,面冲着卧室开门的方向。狗高兴地出现在她卧室门口,前爪交替地踩着拍子跳踢踏舞。狗指甲敲击在地面上,传来一阵欢快清脆的节奏。

狗很奇怪,总是因为再次相逢而感到分外开心。

哪怕只是一天过去,小麦再次睁开眼睛。

小麦穿着很厚的衣服入睡,所以就算从被窝爬起来也不会被冬天早上的空气打击。身上的衣物已经开始变成她的皮肤,剥下去一件都需要让她做上很久的心理准备。

她走到客厅里,把地上的碗拿走,碗里面还有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小麦穿过客厅走进厨房,遗像前的桌子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遗像里的男人笑得很开心,看着相框外的地方朝气蓬勃的样子像仅有20岁出头。泛黄模糊的照片看上去年代久远,少林寺的牌子在背景里依稀可见。遗照里的人梳着那个年代时兴的帅气发型,背着游客背包。可惜是张黑白照片,天空的部分一片惨白,看不出颜色。

但应该和今天一样,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一天。

小麦用食指和拇指依次捏着三只碗,在水龙头下面反复地冲洗了很久才肯放下,倒空剩下的水,整齐地摆在瓷砖台面上。一旁的灶上还有半锅汤,锅里白色的汤水表面,淡黄色的油脂凝固了,锅里冷飕飕的。

厨房连着阳台,那里四处漏风,窗户甚至还是木框。厨房通往阳台的门框上只挡着两张破纸板,边缘贴了一整圈透明胶带。但小麦觉着这样的厨房气温很好,像是天然的冰箱。

果然,厨房门口摆着的单门冰箱,三脚黑色插头垂在地上,没有通电。

狗需要每天早晚各一次出门上厕所,所以小麦准备再去一次快递站,把剩下的快递拿走。

套上羽绒服出门之前,狗就已经在她身后准备好了。一开门,狗就嗖地一下滑到门缝外,活像个插着四条腿的泥鳅。

狗经常跟在她视野盲区里,不是在右后就是在左后,开门关门的时候连等都不必特地,狗会自己抓时机进出。

反正只要装作没有狗,狗就能很自在。

小麦一出单元门,太阳晃得她眯起眼。她掏出手机把那几条取件短信找出来,反复看了几遍。

快递点门口不远的地方,树底下有个方型的井盖。总是打扫得很干净,上面经常慷慨地铺着厚厚一层淡黄色的小米,在冬日格外烘人的太阳里显得颜色很淡。

一群圆圆的麻雀在井盖旁边跳来跳去,路人经过也没有惊飞它们,警觉的麻雀只是绕着井盖跳远几步就又跳了回来。

小麦的眼睛迟迟没法睁开。

少见地,今日无风,但太阳烤得她脸上刺痛。

隐隐约约能看见井盖旁边蹲着个人。

那人手里拿着个白白的实面馒头。馒头撕下去了一半,大块的丢进嘴里,小块的丢到井盖上。麻雀被他的动作惊得跳起又落下,却没有一只尝试飞走。

小麦偶尔见过几次这个身影,但都是在快递点的货架里闷着头理货,每次路过就走了,她没太注意。

他嚼得很快活,腮帮子一鼓一鼓,太阳穴那里血管的轮廓隐约可见。

她立刻联想到昨天路灯下的那个人,于是转转眼睛快速地瞄了一眼。

果然,树底下的那个人衣服都没换,还戴着灰色的薄耳包和黑色的无指手套,头发相当乱,像被风刮得歪斜的干草堆。黑色的棉袄敞着,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夹克,领子那漏出条纹毛衣的圆领。

他的左手肘搁在膝盖上,上臂放松地向外延伸,眼睛朝着麻雀的方向,但是望得很远,像是在满足地发呆。

阳光不吝啬地洒下来,雪地里格外安静。

麻雀低着头专心地在小米的海洋里啄食,风也没有再打扰他们。

就在小麦自以为隐蔽的注视即将结束的时候,那个人像是被她的视线惊扰了,突然站起身来。

很明显他也认出了小麦。

他的视线越过她,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寻寻觅觅,是在寻找狗的身影。然而小麦清楚,狗早就躲起来了。在离这不远但没人能注意到的,更隐蔽的地方。

他从棉袄的兜里掏出塑料袋把半个馒头裹上,妥善地放回兜里,末了拍了拍衣服,确认有没有放安稳。

没多在意小麦警惕地站远的那几步,他路过她径直走进了快递点。

这人中等身高,但也比小麦高了一个头。脸庞的线条利落得让人印象深刻,尽管穿着和入冬之后的大爷们没什么两样,但年轻而清澈的双眼仿佛雪后的空气,真切而坦诚。和他走起步来一颠一颠的样子一起,总是让人联想到岭里的鹿,但没有那对威慑的角。

小麦惶然,不想和他对视,连忙扭过脸。

当他经过小麦的时候,一股尘雪和泥土,还有烟草的气味迎面扑过来。

和外头放久了的快递纸箱的味道,闻起来一模一样。

当小麦开始注意这个人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频繁地出现在各个角落。

小麦的围巾又高又厚,方便遮住她下半张脸和肩颈,和毛线帽子一起,把小麦围得严严实实。

路的对面也站着这样的一个人,黑色的帽子和围脖中间,留下了一个缝隙。眼睛的睫毛上都是雾气结成的霜,像落雪的松树。

他缩着肩膀,双手插在袖子里,在原地小步地左右摇晃。

路灯下,他身旁的糖葫芦摊子在闪闪发亮。玻璃罩子上已经开始脱离的红色贴纸,写着“小红帽糖葫芦”。里面的糖葫芦不只有红的山楂,也有橘子葡萄,甚至也有时兴的草莓糖葫芦。这附近的小区都是人口稠密租金便宜的旧公寓楼,很多年轻人住在附近,糖葫芦卖得还不错。

有的时候天色晚了,小麦路过糖葫芦摊子的时候,玻璃盒子里面只插着几根圆圆的老式糖葫芦了。

这个摊子一直摆在这儿,很有可能在她搬来之前的冬天就开始摆了。

但是小麦最近才注意到卖糖葫芦的那个人。

有的时候在小区里,看见他搬着个梯子,跟在那几个穿着军大衣的保安后头,但大多数时间都在快递点附近进进出出,把新来的快递都理好入库。

小麦每次遇到了,只是远远地看一会,然后扭头就走。

狗很吃惊,小麦没有朝着门口超市的方向继续走,而是一个急刹车停住脚步,一个回身向着家里的方向快步前进。

每次小麦出来买菜,狗向来是在小区门口附近的树丛等小麦的,等小麦拎着东西回来的时候,狗再默默地跟她回家。

狗吃惊,小麦也吃惊。

她只是看见小区门口保安亭的门突然打开,那个人帽子没有戴,而是抓在手里,微笑着和保安大叔挥手,示意对方回屋。隔着宽大的塑料门帘,他的表情依然热情而平静,眼睛就像是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真诚的脸一样坦然。

小麦慌忙调转方向,忘了自己站在还没清理干净的人行路上。坑坑洼洼又经日光晒化后光滑的雪地,是雪地靴最不擅长的地形。

再加上小麦不是什么四肢精妙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天里,胸椎像是缩成一团,让人挺不起腰来,而每个关节都硬得像是久不上油的生锈合页。

砰地一声闷响,小麦跪坐在了自己的右脚脚踝上。

这是一只格外脆弱的脚踝,反复不停地受伤,小麦对此也无计可施。受过一次伤的患处韧带,再也没有一开始的稳定可靠了。

膝盖不仅被撞击,而且被泥水沾湿,黑色的裤子上斑驳的泥点子,展示这一次撞击落地的强度不轻。

小麦双手十指交叉,捂在嘴上,等着最痛的那一阵过去。

膝盖和脚踝的痛就像是风暴一样席卷着她的脑子,小麦手上用劲,指甲抠进手背,咬紧牙关不出声。

就快挺过去了,小麦一动也不敢动,指甲嵌入手背的疼痛甚至更加尖锐,但有效地把她的注意力转移走。

雪水开始从外层衣物渗透进来,冰冷地贴在她的小腿和手肘上。

她一声不吭。

地面离脸太近了,她抬不起头,只能让雪地这样烤着她的脸。

因为她双颊滚烫,眼睛里也蓄满泪水。摔倒的刺激开始持续发酵,她开始感到气管发痒,连带着喉咙也开始紧缩。

呼吸,急迫的呼吸开始掌控身体,逐渐演变成几声咳嗽。

小麦进一步蜷缩着身体,双手扣在嘴边,死死地,想抑制咳嗽的**。

视野被黏稠的泪水模糊着,小麦努力地眨眼睛,也只能感觉到脸上有水滑下,泪痕走过的地方被风一吹,烫得生疼。

小麦的姿势已经变成诚恳的跪求,她只能祈求快点过去,痛苦,寒冷,惊恐,都快些结束,最好没人看见她的狼狈,也没人能看到她身上的泥水和眼泪,她在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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