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彻夜未眠,鸡叫时候宋知韵便坐起来,推窗赏景。
天幕将启,卷起层层云雾。白气之后,巍峨山峰依稀映现。红日自天际冉冉而升,灿灿光芒由远及近,普照大地。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她一时看得呆住,连云舒几时进来的,也浑然未知。
“奴婢还以为花了眼,想着您哪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走过来确认,方知是奴婢想差了。”云舒一面放好脸盆,一面笑道。
宋知韵颤了颤,摸着胸口嗔怪:“你这鬼丫头,一点声儿都没有,是要吓死我才肯干休。”
云舒有点委屈,噘嘴小声嘟囔:“明明是您走神,我生生喊了好几次,您都不理睬,现在倒来怪我……”
这些抱怨一字不落全进了耳鼓里,她撇撇嘴,自去净面。
一应事毕,天色尚早,则携云舒出门四处逛逛,正好领教领教这云端美景。
一道出来,碰上几个作学生打扮的青年,宋知韵不认识他们,他们却纷纷笑脸相迎,来嘘寒问暖。
“宋姑娘,我们这厢有礼了。”学生们拱手作揖。
宋知韵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过后亦不攀谈,举步就走。
“宋姑娘且慢。”那几个学生围上来,但其中一个留在原地,手上挠着头,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凑来这些人看情形,一个劲儿地向后边那个招手挤眼。
怎么瞧,怎么怪。
无端被拦住,又不明其中道理,宋知韵十分不耐烦,板着面孔说:“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这是作甚?”
云舒挺起胸脯,目光凛然,身子向前,护住她,像极了护犊的母鸡。
“宋姑娘莫怪,实是那位公子有有话同您诉说,不然我们万万不能这般冒撞。”说着,后面那个学生慢吞吞挪来,对她,欲看不看的。
宋知韵平生最见不惯别人故意卖关子,干脆道:“这位公子,我们素未谋面,我并不知你想同我讲什么话,也不感兴趣,就此别过吧。”
怕他们又作妖,云舒瞪眼竖眉道:“我们家姑娘急着去和霍将军用膳,万一耽搁了,将军可不是好说话的。”
谁知那公子忽然伸出手扯住宋知韵的手腕,不由分说拉到一旁的亭子里,一改先前的温吞闪烁,直勾勾望过来:“宋姑娘,恕我冒昧,我……我没有恶意,只是,只是不甘心。”
长这么大,宋知韵从未受过这等冒犯,顿时气上心头,用力甩开他,撤后两步,冷眼相看,冷语相讥:“你既知道冒昧,不就是明知故犯?看你仪表堂堂,又在名震天下的白鹭书院求学,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断不会不晓。无礼便无礼,还口口声声说没有恶意,真是虚伪至极。”
云舒惊慌失措追上来,顾不得许多,一下给那人推开好远,险些跌出亭子。怒道:“登徒子!不要脸!”
末了转脸关切她:“您怎么样?都怨奴婢一时失察,才让那下流东西钻了空子……”
说时,眼眶涌出两行清泪。
“哭哭啼啼的,不了解的以为我被人怎么样了。”宋知韵无奈又好笑,柔声安慰。
“自白!”那些学生迟来一步,连连献上关怀。
听见这二字,宋知韵心下一动,自白,徐自白……那无礼之徒竟是翰林院徐编修家的次子?
以前兄长偶尔提起过此人,具体怎么说的,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兄长对他赞不绝口,从样貌到才学,再到品性,夸了个遍。
“原来是兄长的友人,”她向不远处的徐自白笑一笑,“失敬。”
徐自白昂气垂低的头颅,扯起唇角,回笑:“该道歉的人,是我,还请宋姑娘……原谅。“
能看得出,他那笑容格外勉强。
及欲回应,有一个声音传来:“夫人原在此,让我好找。”
循声望去,只见霍铮身披青光,昂首鹤立,唇线略弯,流露出少许微妙的意味来。
各人神色迥异,有惊慌的,有羞愧的……宋知韵则莫名心底发虚,甚至有种被撞破与人“私会”的羞耻感。
“这位……徐公子?”霍铮好整以暇,朝脸色徐自白投去一个轻飘飘的审视,“我十分好奇,你有什么要紧话,非得同韵儿密谈。”
语尽,转眸向宋知韵,启步近前,准确抓住她无意识在裙摆上扣来扣去的手,揉在掌心,大力一捏。
她吃痛,不觉吸了口凉气,有心挣脱,却叫他处处透着古怪的注视逼停,只得按下不动,静观其变。
徐自白面红耳赤的,适才咄咄逼人的气焰荡然无存,沉吟一会,道:“我和宋姑娘的兄长乃同窗,听闻宋姑娘来白鹭书院,是以来……来问候几句。”
宋知韵少不得替他遮掩:“是这样,我兄长常常说起徐公子。”
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一圈,霍铮慢慢道:“徐公子,纠正一下,韵儿现下是我的妻,你应称她一声‘霍夫人’,再不济,也该是‘宋夫人’,而非‘宋姑娘’。”
这是在……宣示主权?宋知韵暗暗咂舌,早料到有这出,就该在榻上多赖一阵,哪里还有这起糟心事。
徐自白咬紧牙关,寂然良久,说:“霍将军,霍夫人,是我思虑不周,口无遮拦,我在这给二位赔不是了。”
霍铮勾一勾唇,张开扼住宋知韵的五指,转而将胳膊环住她的肩头,越过徐自白一干人,径投反方向去远。
宋知韵自觉理亏,凭他怎样,一言不发,直等觌面坐于饭桌前,才出言:“刚刚全是巧合,我也没算到徐公子几人拦路,另外徐公子确实没做什么,我跟他清清白白,云舒可作证。”
辩驳完,方觉得不妥,她又不在乎他,何必急赤白脸解释,况清者自清,横竖她没干有伤风化的事,至于他怎么想,要紧吗。
云舒自愤愤不平,对霍铮的俱意早扔到九天之外,急急维护她:“奴婢瞧得一清二楚,全是那个徐公子不明是非,纠集一伙人拦着夫人不让走,根本不干夫人的事!”
一席义愤填膺之语,莫名戳中宋知韵,耐不住噗嗤一笑;云舒不知所以然,却也跟着笑出声;独霍铮,面庞板正,平直的唇线未有毫厘变化。
一时,沉静的氛围中渗入丝丝诡异。
云舒后知后觉,强行兜住愉悦,垂首静立,不敢轻易言语。
宋知韵心里直打鼓,他不是惯常挂着微笑的吗,怎的现在严肃得和祖坟被刨了似的……
“你先下去。”不防备地,霍铮轻睨着云舒,冷声道。
云舒何敢不依,一直矮着头,关门走了,徒留宋知韵,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他碰你哪了?”鹰一般的眼光自对侧射来,直击灵魂,她握筷子的手轻微抖了抖,脸颊下移半寸,细声道:“没有啊,哪里都没有。”
嘴上含含糊糊的,内心可八百个不赞同。
她好歹是他八抬大轿请进门来的夫人,这个态度恍觉到了牢里,她是身负重罪的犯人,他则是手持各种刑具的酷吏。
简直有辱脸面!
霍铮喉间送出一声极低的笑:“夫人居然为了他,和我撒谎么?”
宋知韵气结于胸,猛地抬起头来,啪的一下,撂了筷子,直视回去:“将军这是何意,我却不明白。若说兴师问罪,我更想不通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言尽于此,将脸别到一旁,鼻孔里呼呼出着气。
对方亦是沉默,愈加浇起她的不满,因撑着桌角站起来,横眉冷对:“将军不是问,徐公子碰我什么地方了吗?”她将右胳膊伸出去,“右手腕。将军打算怎么做?”
顶着她凶巴巴的视线,霍铮凝睛看着那截瓷白的小臂,上面隐隐泛着红,足足缠绕住那柳枝般的腕子。
“孟康。”他不动声色错开注意力,正好同进来听令的孟康对上眼,“把伤药取来。”
孟康不晓得缘故,略定一定,摸索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双手交过去。
霍铮稳稳拿住,揭开瓶塞,以食指指尖向内挖了黄豆粒大小,看着宋知韵,一字一句道:“过来。”
她狐疑不定,反问:“作甚?”
四目相对,他叹道:“算了,你坐回去。”
她照做,预备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霍铮生得高大,一个大步,身前的桌子上投来一片阴影,右手腕随即被提起来,一股清凉沿着皮肤的纹理扩散开来。
“疼不疼?”耳蜗蓦地钻入一缕气体,烹得她且痒且热,遭不住斜身一躲,眼睫由之震颤着:“……不疼,不用……”
待要抽手,肩膀忽被按住,力道不大不小,然足以使她难以动弹。
“别闹,马上就好。”他说。
情知敌不过他,索性安分着,忍一忍就过去了。
两相静默间,手臂恢复自由,眼前的黯淡堪堪而逝,对面的空间再度被填满。
“没有兴师问罪,只是无法容忍旁人觊觎。”霍铮危坐,眉宇之间充斥着认真。
宋知韵嘴唇翕动,下意识唱反调:“多大点事,值得用上‘觊觎’二字。”
“值得。”他正色依旧,“凡是牵扯到你的,都值得。”
宋知韵有自知之明,揣摩人心这项,她不擅长,可今时今刻,她居然从他波澜无惊的脸孔上,捕捉到丝丝……疯狂?
了不得,必是眼花了。
她惶然缩回打量,拾箸用饭,全程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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