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尔禄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胡商,人也机灵得很,不然也挣不出偌大家业、攀不上凉州都督府的关系。这老头拉关系成了习惯,见到两位实力雄厚的同行歇在此处,当然要和同伴们收拾两件礼物去拜访一二,也好结个善缘。要知道,有官府背景的大商人才能住在驿站里,那些普通行商只能在驿站外露宿歇脚。
没成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屋里的人语气生硬地说旅途劳累,让他们不要打扰。康尔禄顿时对这两人的来历大感好奇,又晃到院里跟商队的伙计们攀谈起来。
这些伙计老的老小的小,说起话来都含含糊糊,对沿途的风物人情也不清楚,只能对最近的天气说上两句,个个咬牙切齿。
康尔禄疑心骤起,商队伙计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要么口齿伶俐能说会道,要么身手敏捷武艺高强,这一群锯嘴葫芦似的老弱,完全不符合这位精明胡商的选人标准。再说了,最近都是大晴天有什么不好,行商在外的人最爱晴天,若是遭了大雨,道路泥泞难行,涨水舟船不通,在山岭中更是步步惊险有如走在鬼门关,怎么这群人说起晴天还一肚子怨气?
康尔禄存了个心眼,又去厨下寻摸了一圈,厨房里的驿卒见他来,讨好地将满满一壶葡萄酒献给他。康尔禄鼻子一动,便知这是西域出产的极品佳酿露夜紫,心念转动间,接过酒时腿都有些软了。
“小将军,士农工商,我们商人在最末等,像我们这种没官身的,按理来说连住进驿站的资格都没有,也是托了您和公主的福才能进来歇歇脚,能给口热汤热饭就不错了,更别说殷勤招待了。何况驿站供给食宿按官品高低各有等次,这酒是西域珍品,供奉给您和公主倒使得,我一个无官无品的商人,哪配得上这种好东西。”康尔禄惨白着脸说:“这院里院外、做官行商的人,我看,都……都不是正路人。”
左晏后背瞬间冷汗湿透。
官府的驿站被贼人占据了?开什么玩笑!杀官可是不赦死罪!
但回想起驿站门前相貌古怪的官吏,院子里鬼鬼祟祟的一群老弱伙计,还有驿楼上那两间紧闭的房门——对啊,如果里面住的真是商人,按规矩应该主动向自己这个上官行礼问候,怎么能躲在房里一声不吭?
左晏的本能告诉他,康尔禄说的没错,驿站恐怕真的被贼人占据了!
左晏下意识拔刀在手,握着刀柄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凸起发白,无数信息乱哄哄涌进大脑:驿站里,自己这边的军士不过三十人,要护卫公主不说,还有公主的侍女们,康尔禄等商人和齐渊这些武艺粗疏的,那些万寿节贺礼也轻易抛舍不得;院里的伙计大概有二十人,内外驿卒也有十几个,而且楼上还有两间屋门紧闭的客房,不知里头是不是藏了人。这还是驿站里面,驿站外面呢?是不是还有大股匪军虎视眈眈?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独自统领一支军队。凉州的小将军十三岁上战场,也曾亲率一军冲入狄人大营斩将夺旗,但那是在中军帐里叔伯们的指挥下,他们指哪他就向哪冲锋,不必考虑敌人虚实,也不必顾忌身后是否有人需要守护,只需身先士卒将面前的敌人杀光。
而现在,数不清的问题一股脑向他涌来,每一个都可能导向致命的结局。
镇定,左晏在心中对自己说,外面有近三百骑凉州精兵,只需设法传出消息,他们片刻就能攻入驿站,问题在于如何在他们进攻的这段时间确保公主等人安全无虞。慌乱的思绪被理清梳通,左晏紧张的眼神渐渐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极度冷静的残忍。
先摸清敌情虚实,如果对方的人数不太多,自己这边只需固守上院,凭借围墙的掩护足可拖延至援军到来。
如果对方的人数多,杀掉一些,不就少了?
杀人可是他最擅长的。
左晏收刀回鞘,平静地对康尔禄吩咐道:“你设法去驿楼二层探探那两间房的虚实,弄出点动静来,里面如果有人必会有所反应。传令说贵人请齐参军和几位商人一同到上院用饭,你们借这个机会一起躲去上院。最重要的是——”左晏拉过康尔禄,给他比划了一遍凉州军内部联络的暗号,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隐约有人高喊“饭食已经备得了”。
左晏眼中寒光一闪,立刻疾步出门,看见两个驿卒正在搬食盒,揭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面饼。左晏上前两步,一脚踢翻食盒,厉声道:“你们就给军爷吃这个?”
两个驿卒吓得趴在地上,一个哆哆嗦嗦地把滚了满地的面饼捡起来用袖子拭去灰土装回食盒里,一个连连磕头赔罪。左晏怒喝道:“连饭都做不明白的蠢货!”他点了两个亲兵的名:“你们跟着这两个蠢货去厨下,给咱们好好整治一桌酒菜。”
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左晏一个眼神递过去,众人就默契地察觉到事情不对,面上却不露声色。左晏又大骂几句,将给外头看守货物的士兵准备的饭食也踢翻了,整个驿站里回荡着他嚣张狂妄的声音。
“这个狗东西。”驿长的房间里,驿丞站在窗边咬牙骂了一句。老驿长哀求般地抓住了对方的手:“阿丰,忍一忍,再忍一忍,明天一早把上官们送走就没事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驿丞霍然起身,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只听一个带着胡语口音的老人在走廊大声吵嚷:“好大的老鼠!成了精了!有猫那么大!”
驿丞舒了口气,松开握刀的手坐到桌边,与老驿长守着一盏灯默默相对。
“康尔禄,你吵什么?”似乎是那个胡商的同伴在责问。
“我人老胆子小不行吗!哼,我有正事。齐大人,是我,康尔禄来求见。”只听名唤康尔禄的胡商敲响一间房门走了进去,几句话的时间后,便和另一个人一起出了屋,随后,康尔禄带着胡调的声音又在走廊响起:“还有你们几个也跟着过来,贵人赐膳,赏咱们脸面和小将军、齐大人一同去上院用饭。唉,说到饭我就来气,好好的东西,都被小将军糟践了……”门外几人的说话声、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下了楼了。
不一会儿,驿长的门突然被咚咚咚敲响了。驿长吓得兔子般窜了起来,驿丞拉住他将他按在座位上,自己上前开了门。
左晏领着四个亲兵不耐烦地站在门口,骂骂咧咧的:“说什么让小爷给驿长赔礼,哼!”他狠狠瞪了一眼驿丞:“你也滚!在这看笑话吗!”
驿丞连忙侧身出了房门,回到自己屋里。老驿长站起来,不安地搓着手。左晏领着两个亲兵进了屋,随手把门掩上。
老驿长赔笑着躬下身:“小人——”话音未落,左晏铁钳般的手已牢牢攥住他的腕子,一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他的腹侧。老驿长顺着低头的姿势,看见一把刃如冰雪的匕首,而左晏的声音比冰雪更冷:“你们是什么人?有多少?是受了谁的指使?”
老驿长浑身抖如筛糠,左晏不得不小心地控制着匕首,免得老驿长自个撞上匕首把自己戳死。左晏正欲和左右亲兵挟持了他细细审问,却不妨老人忽然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夜枭般凄厉的哀嚎:“快跑!”
左晏的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一刀刺进老人腹部。老人扑倒在地,脸色灰败没了声息。
左晏打开房门,门外看守的两个亲兵迅速过来拱卫在他身边。老人那一声比方才康尔禄的声音还要尖细响亮,一时间,对面两间房门大开,涌出一群持刀的汉子。
左晏心念电转。康尔禄方才佯作惊叫试探过,听那两间屋里的嘈杂声响,估计人不会太少,每间屋子大概各有十人。略看一眼,人数和康尔禄推测的大差不差。这二十来人若是与院中三十几号人合力冲击上院,多少有些麻烦。左晏想到此处,拔刀在手向左右喝道:“守住楼梯,不能让贼人惊扰上院!”
那群贼人听得老人尖叫示警,也只是下意识冲出门,神色一个比一个茫然惶恐。眼看左晏等要冲到楼梯口,驿丞从人群中冲出,面色狰狞,手持尖刀带头向左晏等人扑去:“杀官是死罪!杀了他们,咱们才能活!”
众贼恍然,也个个呼喝着举起刀剑涌了上来。
看来真正的驿长驿丞确实蒙难了。左晏不及多想,与四名亲兵呈半环形挡在楼梯口前举刀向敌。眼见一名汉子手中刀刃迎面劈来,左晏略一矮身,轻巧地从他身侧旋过,反手一刀在那人腰上砍开一个大口子,肠子从伤口中流出淌了满地,刺鼻的血腥味顿时充满了整条走廊。
几个贼人面如土色脚步迟疑,准确地说,他们的腿已经软得迈不开步子了。
“怕什么!他们就五个人!咱们挤也挤死他们了!”假驿丞再度高喝,和另外两个汉子一起向着最右侧的亲兵发起进攻。
那名亲兵和旁边的同伴一起默契地联手格挡,一攻一防,对面的敌人不仅没占到便宜还被砍倒一个。
几番交手下来,贼人们已经适应了这样血腥的场景,加上驿丞可怕的警告不断回响,也都不再迟疑,鼓起余勇冲了上来。一时间,左晏这道小小的防线在二十来个贼人的冲击下显得岌岌可危。幸而走廊狭小,堪堪只够三人并肩,只有楼梯口稍微宽敞些,限制了左晏等人每次需要应付的敌人数量。
“杀!”左晏挥刀斜劈,又砍翻一人,顺势发出一声暴喝。众贼以为他只是吼叫威吓,不以为意,仍密密麻麻地挤在走廊里,前仆后继地上前进攻。
突然,走廊旁边两扇房门应声而开,几张桌椅被砸向人群,贼人的队伍顿时从中间开始一片混乱。四名军士举起门板充作盾牌,手持削尖了的支窗杆子充作长矛,怒吼着冲杀出来。他们人数虽少,却也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军阵,每次进攻和防守的时机都恰到好处,一路上所向披靡。
原来康尔禄请齐渊去上院用膳时,进了屋内,便按照左晏教他的凉州军内部联络暗号,在左右墙壁上按照固定节奏敲了几下,住在两边的旅帅们听了,知道外有变故让他们听令而动,便带着贴身亲兵,屏息静气潜伏在房中。老驿长尖叫示警时,众贼心中慌乱,也都下意识忽略了那两个安静无声的房间。此时四人听见左晏发出杀令,便立刻发动奇袭,踩着敌人的尸首向着左晏的方向会合。
左晏见贼势已乱,当即变守为攻,领着几人向前发起冲锋形成两面夹击:“杀!”
两军作战,很多时候决定胜败的不是人数多寡,而是哪方士气更盛。左晏如猛虎般向前冲杀,将凉州军以命搏命的悍勇发挥到极致,对敌人的迎击并不格挡,只一味猛攻。刀锋刺进敌人的腹部,带出一地脏腑,如地狱血池;刀刃砍入敌人的颈骨,发出刺耳摩擦,像冤鬼惨啸。贼人们恐惧地看着少年一步一杀地逼近,飞溅的鲜血顺着他的额头、面颊、睫毛淌下,俊美的面容猩红淋漓,正是眼前这片地狱中最狰狞的恶鬼。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甚至并没有染上嗜血的兴奋或被围的暴怒,只是理智地判断从哪个角度能最高效地杀死敌人,冷静得没有一丝感情。
贼人们被左晏恐怖冷酷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地冲到走廊尽头,从小窗跳楼逃命。
“追!”左晏厉喝一声,也顺着窗户跳下落在主院里。他在一片混乱中凝神细看,只见闪动的火把下,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影一闪,向北边马厩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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