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石中火

殷珑站在上院墙头的梯子上,心里将左晏骂了八百遍。

什么斥候什么情报,嘴上说的笃定,结果呢?直接领着一群人傻乎乎地走进贼人的老窝了!左晏派他部下的亲兵队长来禀报说驿站恐怕已被贼人占据的时候,殷珑险些直接抄起茶杯砸在地上。但看见众人都面色紧张,她这个做主君的不得不摆出一副笃定气魄,按捺下发泄的冲动,反过来安抚了众人几句。

亲兵队长说左晏已有计策,先将齐渊、客商等人转移到上院,再亲自带人秘密抓了老驿长审问,探出敌人的虚实和目的。殷珑听起来感觉颇有章法,点点头便在房中安坐等待消息。

秘密审问的结果就是此刻驿楼上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响成一片,一看就是漏了馅,很可能还被敌人围住了。殷珑满腔怒火中突然浮起一丝担忧,她一边在心里大骂按照主辱臣死的道理,这办事不力的小孽障让她身陷重围,死了也活该,一边又忍不住想,这小孽障想要密审老驿长,为了掩人耳目身边没带几个人,除了随身佩刀外恐怕也没带什么兵刃,听康尔禄说楼上两间房里至少藏着二十个贼人,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多出数倍的敌人?

殷珑扶着梯子的手猛地攥紧,她狠狠咬了下嘴唇,用疼痛逼迫自己摒除杂念镇定心神,低头观察院中局势。

那些装扮成商队伙计的人,听到驿楼上传来异响后还不明所以,伸着头疑惑地往上看,还有人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上院门口率领众人看守货物的队正率先反应过来,尖利的哨声响起,随后便是一声暴喝:“结车阵退守!”

守货军士们迅速将几辆装着货物的车子摆成半圆挡在身前,又拖着车子不断后退,试图撤到上院的外墙根下拒守。

殷珑见外头车阵防御完备,当即向左晏派来的亲兵队长果断下令:“放箭!”

随着命令下达,一个个身影在上院的墙头、树梢上浮现,弯弓搭箭向院子里的贼人一齐攒射,掩护战友们带着货物撤退。

如雨箭矢向院中泼洒,唯有一枝箭没有飞向院子里,而是射向了天空。

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是一枝响箭!

响声直传驿外,近三百骑凉州兵听了,纷纷跃起手持兵刃聚在各自所属的军官身边。领头的胡旅帅脸色骤变,知道驿站内有了不得了的变故,立刻下令将队伍中的货车和辎重车充作攻城的撞车,指挥前军推着撞向驿站大门。

门楼上虽然设了岗哨,但那两个贼人不通射术,勉强射出两箭,都歪斜无力飘到城下。一个贼人见状扔了弓箭,捡起石头土块发疯般往下扔,试图减缓对方的攻势;另一人点燃火把,在浓郁的夜色中拼尽全力挥舞了三下。

“不好!”胡旅帅又惊又怒:“这群敌人恐怕在外头还有同伙,这是在发信号!”立刻散出斥候,在四处搜寻敌人同伙。

此时驿站院内,毫无组织的贼人们见头顶箭矢纷纷而下,有的躲在车后,有的慌不择路尖叫着向门口窜去,被扎成了刺猬,即使有侥幸冲到门口的,目睹外头黑压压一片数不清的人马喊杀攻门,也吓得委顿在地,心中充斥着无路可逃的绝望感。

殷珑站在墙头,眼前是箭落人哭的地狱相,鼻端是浓烈透骨的血腥气,不禁面色苍白,腹中一阵翻涌。

她虽然在边关之地的凉州待了十年,可从没真正见过杀|戮的场面。她唯一见过的死亡是宫廷特有的矜持含蓄,一杯毒酒很快了断。更多时候,她经历的死亡只是下头人报上来的数字,写在很轻盈的一张纸上。此刻眼前的死亡却是如此直白,惨叫哀求声不绝于耳,随即在绝望的奔逃中被数不清的箭矢钉在死亡上。

左晏还被包围在楼上,她不能恐惧,不能迟疑。殷珑感觉自己似乎被一分为二,一半仍在心里恐惧颤|抖,另一半则举起手冷静地下达命令:“全军出击,杀尽院中贼人,去驿楼支援左晏,再派人开门迎接外面的援军。”

亲兵队长犹豫一下,劝道:“殿下身边还是留人保护更为稳妥。”

“我身边护卫自有魏女官负责,你等立刻出击!”殷珑厉声道。她身侧侍立的一名高大女子立即领着手下几名侍女上前,将殷珑牢牢护卫在中间。她们裙腰上系的不是环佩香囊,而是军中的制式佩刀,抽刀在手时英姿凛凛,杀气凌然。

虽然亲兵队长十分怀疑魏女官手下那群舞刀弄剑的女人是不是靠不住的样子货,但公主疾言厉色,他不敢反驳,立刻呼喝一声领着手下冲出院门,与院外士兵合为一队,像豺狼叼羊一样追着惊慌失措的敌人砍杀。厨房的两名士兵也应声而动,将两名做饭的驿卒砍倒在地后立刻冲到马厩,杀死惊慌失措的驿卒,牢牢守住后门。

在北狄战场上淬炼出的凉州兵勇武非常,狂风般呼啸着将软弱如草的敌人一一绞杀。

一个凉州卫兵正杀得兴起,突然一只手伸来将他扯到一边,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挥刀反击,却看见左晏冷肃的脸。他一声“小将军”还没叫出口,左晏已经摘下他背负的弓箭,拎在手里向北边马厩的方向冲去。

那个贼人头目怕是想抢了马逃跑,要是他们在外头有同伙,恐怕后患无穷。左晏一边追一边搭弓取箭,向那个高大的人影瞄准。

假驿丞胸口和左臂各中了一刀,不太深,但淋漓的鲜血也洒了一路。他正捂着伤口咬牙狂奔,耳后突然一阵风声尖啸而来,他下意识地一偏头,一枝羽箭狠狠扎进他的肩颈处,险些贯穿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假驿丞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还是咬牙睁大了眼睛。眼前就是马厩,马儿的嘶鸣如仙乐般悦耳,只要能抢到一匹马,就能逃出这地狱般的驿站。

假驿丞深深看了一眼马厩,却是一矮身,滚进了旁边的草料场。

一堆堆干草码放整齐,在风吹下发出簌簌轻响。假驿丞借着草堆的掩护掏出火石,一下下狠命打着,仿佛要发泄出这一生的怨愤。

他受了伤,与其去马厩赌一个能杀兵抢马的微小概率,不如拿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放上一把大火。今夜是西北风,此处起火正好烧向东边的上院。贵人在那里,她的手下们肯定会忙着救火,就没有工夫搜捕外头的人了。

一点火星亮起,他撕下一角衣襟迎上去,火苗立刻在布条上燃烧起来。假驿丞正要将火布扔在草料堆上,突然腕上剧痛,反应过来时,只见一支利箭已经没入他举着火布的手腕中,尾羽犹自轻颤。假驿丞手一松,火布飞到草料堆之间的空地上。

假驿丞充血的双眼猛地瞪向飞石袭来的方向,只见左晏立在马厩入口处,仍然维持着弯弓的姿势,冰冷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具有威胁的敌人,仅仅是一丛待割的蒿草,一只待宰的野兔。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又同时落在兀自燃烧的火布上。

下一刻,两人同时开始动作。

左晏迅速又抽出一支箭,对准下方,一箭将火布钉在地上,随后直奔火布,想趁火苗不大迅速扑灭。假驿丞已在驿楼上领教过左晏的过人勇武,清楚若是扑上去与他争抢恐怕讨不到好,略一思索便抓起手边一把干草,在左晏即将冲到火布之际狠狠向那处扔去。

“呼”的一声,火苗遇上干燥的没有一丝水分的草料,猛然窜起一尺高,险些烧到左晏身上。假驿丞一看这办法管用,立刻抓起更多干草向那里扔去。

风助火势,只要这团火足够大,不愁烧不起来!

这团火一时半刻扑不灭,看来当务之急是立刻除掉眼前敌人,不让他再助火势。左晏的目光越过火焰落在假驿丞被映得通红的脸上,脚下步伐一转,从火堆旁疾冲而出,举过头顶的刀全力向假驿丞劈去。

假驿丞怒吼一声迎上前举刀格挡,然而左晏这一刀力气极大,假驿丞虽然勉强挡住,脚下却一个踉跄。左晏趁他下盘不稳,抬脚踹上他的膝盖,就着假驿丞扑倒的姿势,反手在他背上砍了两刀。

假驿丞惨叫一声,面朝下倒在火堆旁一动不动。

左晏转身回到火布旁,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扬上去,火好像小了一点,但这点沙土显然是杯水车薪。左晏立刻跑到马厩门口,在一片混乱中大声呼叫士兵去打水挖土。

见几个士兵跑去执行自己的命令,左晏心下稍安,一把扯下自己的上衣,打算试试通过扑打来阻遏火势。

左晏转过身,眼睛因为惊愕瞬间瞪大。

假驿丞竟还未死,趁他出去唤人时爬到了火堆上,此刻上身的衣服已经燃烧起来。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大笑,奋力扑向草垛。

“哈哈,值了!”

“当!”

来不及搭弓射箭,假驿丞的身体刚刚向前扑出,左晏已猛然将佩刀掷出去,长刀狠狠扎进假驿丞的脖子,从半空中坠下,将他整个人笔直地钉在地上。

燃烧的身体抽搐一下,彻底没了声息。

此时第一批士兵捧着沙土赶到,七手八脚地扔在火焰上,后面还有几个人拎着水桶。院中已经看不见站着的贼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乌云般黑压压的凉州军士。

左晏赤着上身,沉默地盯着渐渐熄灭的火堆,和火堆边上依然在燃烧的人。然而这沉默只是很短的一瞬,左晏又恢复了强硬的姿态,向上院方向走去。

天边已露出一线熹微晨光。

===

殷珑不敢放松警惕,还站在墙头的梯子上,盯着院内的凉州兵忙忙碌碌地收拾尸体、捆绑俘虏,生怕在她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又发生什么变故。

左晏走到上院门前,抬眼看见殷珑脸色苍白地扶着墙头,属于战士的冷酷迅速退去,露出心底一片愧疚:“回禀殿下,驿中贼人已被尽数清剿,请殿下回房安歇。”

殷珑猛然转头看向他,喜怒交加下眼中一酸,险些掉下泪。这个小孽障,她恨恨地想,高悬整夜的心却落回原处,连带着一晚的疲惫惊惧也立刻席卷全身,下梯子时若非魏女官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发软的双腿险些一脚踩空。

这桩罪过自然也要记到小孽障头上。那点险些掉落的泪水已经尽数化为滔天|怒火,殷珑在心里一一列数他的罪过:粗心失察,刚出凉州就领着大家跳进山贼的陷阱;轻敌冒进,只带了几个人就敢闯进敌营跟数倍于己的贼人血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整个凉州交代;惊扰主上,让自己担惊受怕了一晚,刚才还差点崴了脚……还说什么价值,简直是一笔上辈子欠的冤孽债!

左晏见殷珑提着裙摆从院里疾步而出,正要俯身行礼,殷珑就狠狠在他膝盖上踹了一脚。左晏一个踉跄,顺势直接跪下了。

“臣护卫不力,请殿下降罪。”左晏小声说。他自小傲气,很少对殷珑做出下跪这样卑微的举动,这次因为他的失察让公主在贼人包围中担惊受怕了一晚,他心里又羞又愧,才主动跪下请罪。

“我狠狠罚你一顿军棍然后让人抬着你上路吗?”殷珑不解气地又踹了他一脚。左晏蔫头耷脑不敢出声,正等着雷霆之后更猛烈的狂风暴雨,突然看见一根秀美纤长的手指摸上他赤|裸的腹部,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整个人浑身一颤。“这里受伤了?”

左晏僵硬地盯着那根手指摸过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伤口。他迟钝地回忆,或许是制服假驿丞那一下让他手中的刀刮了道口子。“不,不碍事。”左晏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公主没受伤吧?”

“托您英勇善战的福,下面的贼人都不成气候,连上院的门都没摸到,大家都平安无事。”殷珑没好气地说。

那根手指随即离开他的腹部,只留下一个冰凉的圆圆的印子。左晏莫名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空虚,却又从那点圆圆的冰凉里汲取到了炽热翻涌的巨大力量,好像突然有了无限冲动,便是孤身杀进北狄王庭直取敌首也不在话下。

殷珑转身向上院走去,走了十几步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转过头,只见左晏还呆愣愣地跪在原地,双颊泛红,不知在想些什么。气得殷珑冲过去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你是驴吗,不打不动?给我滚起来去善后!”

男主用智慧把平推局变成生死局,用武力把生死局变成决胜局。求营养液浇灌一下男主的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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