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京城外。
左晏抚着胸口,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今天一早他迎殿下登车时,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女子。面色惨白,愁眉斜蹙,眼尾似有泪晕,双颊显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格外宽大的衣裙显得女子身姿格外娇柔,有弱不胜衣之态。他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平时雷厉风行的殿下,吓得不知是先叫医者看看公主怎么一晚上就重病至此,还是找个巫祝来跳舞驱邪。
“怎么像只呆头鹅一样瞪着眼?”公主调笑道:“你们男人最喜欢女人柔弱无助的姿态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心里一片怜惜之情?”
左晏诚实地摇头:“您外表越柔弱,心里越凶狠,您生病的时候都快把我折磨死了。”
殷珑瞪他一眼,楚楚可怜的姿态立刻彻底消失:“我生病还不是你害的!”
初到凉州跟左晏那次树下对峙,让本就带病的她又发了一场高烧。她看男孩惴惴不安等着叔父责备的样子,觉得只挨一顿骂太便宜他,刻意对驸马瞒了病情加重的原因,用饱含慈爱的目光深深看了男孩一眼,让驸马将侄儿留下侍疾。驸马很高兴侄儿跟公主投缘,将人交到她手里便放心地离开了,浑然不知公主像孝经里的恶毒继母一样,好好让男孩体验了一次做孝子的辛酸。
男孩端来的热水,是要一会儿挑剔热一会儿挑剔凉,让他换过几次之后直接泼在地上的;男孩削好的水果,是要一会儿嫌弃切块太大一会儿嫌弃颜色不好,直接全数赏给侍女们的。男孩自知理亏,又被迫承了她隐瞒病因的人情,敢怒不敢言,只得像个陀螺一样被她的一道道命令抽得在房里来回转,那副忍气吞声的狼狈相,现在想起来还让她乐不可支呢。
左晏不愿回想那段暗无天日的经历,打岔道:“您这次妆扮成这副柔弱样子,该不会又要折磨谁吧?”
“怎么说话呢?”殷珑嗔怪道,语气里却没有多少不满,反而露出期待的微笑:“我这么柔弱能折磨谁?还要反过来被人保护呢!”
左晏猜不出她要干什么,下意识联想到兵法上说的示敌以弱。殿下妆扮成这副样子,恐怕也是示弱的手段吧,左晏陷入思索,就是不知道殿下示弱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还是要诱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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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上京宛如一尊伏踞云间的巨兽,吞吐着万家烟火。十二道城门大开,来自四方的官员、商队、使者、贩夫走卒往来不息,鲜艳的绸衫与粗褐的布衣参差相错,不同的方言高低嘈杂如唱如鸣。还没有进城,这幅繁盛喧闹的画面便足以让凉州众人目眩神迷。
众人行至城门前,便有卫尉寺的官员来迎接。当然,他们可不是来设宴接风的,京中严禁私持兵甲,若有外州军队因公前来,必须在入城前将违制武器上缴武库封存。于是查验文书后,左晏人生中第一次惨遭缴械。
甲胄、长矛、长刀、弓箭、盾牌……一件件精良的装备从凉州战士身上解下,被堆放到卫尉寺的大车上,那几个讨厌的官员还在旁边唱数记录。每唱一声,左晏的心都像被人扎了一箭,等到军械点完,他已经体会到了何为万箭穿心。
最后每人只剩下腰间的佩刀,只有左晏和他的十几名亲兵还保留了皮甲和弓箭。环顾着被洗劫一空的众人,左晏心中一阵焦躁,犹如失了锋利爪牙的老虎被撵进陌生的丛林。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公主车驾,密垂的帘幕纹丝不动,未有分毫动容。
如果我不能倚仗手下的精兵利刃,还能倚仗什么呢?左晏茫然地想,我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这里不是凉州,我也不再是众人奉承的中心,只是一个最低微的七品军官,这样的人在京城遍地都是,我又算什么呢,只是一个被公主叔母带来见世面的小侄儿吗?
左晏手扶刀柄,心思纷乱。
不远处几名衣饰华丽的武士簇拥着一乘马车,其中一人打马上前扬声问:“可是岐阳公主宝驾?”
左晏回过神,谨慎地应了是,那人便笑道:“我家主人赵王殿下特在此迎接公主。”
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在随从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这人青袍玉带,秀雅如竹,但左晏私心觉得比起自己叔父,这人举止气度还是有些轻浮。青年走近殷珑车驾,动情地问:“可是珑娘吗?”
“二哥!”殷珑酝酿了一下情绪,爆发出一声哀切又不失柔婉的哭叫,踉跄地从车中下来,握住赵王的衣袖凄凄惨惨地抽泣着。
赵王打量她一番,也伤感地擦了擦眼角:“妹妹怎么这样憔悴,一定是在凉州受苦了。”
左晏低下头,掩盖无语的表情:公主把妆容化成这幅鬼样子能不憔悴吗,她平时身体强健得很,撵着他打骂半天都脸不红气不喘。
见殷珑哭得梨花带雨,赵王携了她的手,殷殷劝慰道:“如今父皇上了年纪,越发看重天伦亲情,清静山避暑时,我不过提及你幼时曾与父皇曾在涵虚池上泛舟,父皇便出神良久,我稍稍劝解,父皇便同意让你回京贺五十圣寿。你这些日子多多孝顺父皇,若蒙天恩让你长居京中,也能免遭凉州风沙之苦。”
殷珑哽咽几声,泪眼朦胧地说:“我能回京,全仰赖二哥求情。我两个兄弟里,只有二哥拿我当骨肉至亲。”说着又大哭起来:“妹妹险些就见不到二哥了!”
赵王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回事?”
殷珑深深看了眼城门外往来如织的人群,拉着赵王一同上了车。左晏在外头骑马护送车驾前往京城公主府,一路上只听兄妹二人在车中絮絮低语,不时响起几声赵王的惊呼和殷珑的抽泣。
马车行至公主府前,赵王亲自扶着殷珑下车,温煦的面容阴云密布,眼中喜怒变幻不定。二人在正堂坐定,赵王这才痛心疾首地说:“真是骇人听闻!杀官占驿,谋害公主,哪一桩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父皇万寿庆典在即,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
殷珑抹着泪说:“谁能想到官府的驿站竟然被一群流民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呢,这种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还有那加征的税钱,也说是上头为了筹备万寿庆典临时加的。”
赵王面色慌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这不是伤了父皇的圣明吗。”
左晏正和齐渊一起侍立在公主身侧,闻言不由一惊,原来逼得东谷村村民余粮耗尽、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重税,竟是为陛下万寿庆典加征的吗!
“这和父皇有什么关系。”殷珑嗔怪道:“二哥是亲王,难道逢年过节在府里办个宴会,也要亲自过问每一笔开销吗?若是闹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殷珑冷笑道:“那自然是筹办宴会的管家下人们打着二哥的旗号,在外面胡作非为。”
赵王闻弦歌而知雅意:“父皇慈爱万民,若有地方上报灾情,总会加恩减免赋税。想来下头的人是为了给自己博一个办事得力的美名,瞒着父皇一味逼勒百姓。”
殷珑面上浮现一丝怨毒:“社稷不安,首罪丞相,流民犯上作乱,都是叶务思那老东西挑起来的!”
这样露骨的恨意是左晏从未见过的,他知道这八成是公主在做戏,但还是忍不住想,这恨意有几分真,几分假?
赵王叹了口气:“珑娘,二哥知道你和叶家有旧怨,因私诽谤大臣,可是犯忌的大罪,你要想清楚。丞相是皇后之兄,尊贵非常,若是勾出旧事让父皇疑心你怨怼君上——”
“什么诽谤!此事千真万确,我手上就有两个人证!”殷珑打断了赵王的话,语中刻骨恨意不加掩饰:“万寿庆典难道不是丞相大人主持操办?没他在旁边挑唆,哪有加税的事!”
侍立在殷珑身后的齐渊轻咳一声:“殿下,此事关窍不在加税上,凡有加税都要圣上亲自下旨。”言下之意是过分纠缠加税之事,反倒让皇帝难堪。
殷珑恍然大悟,语气仍是不甘:“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王见这小官清俊从容,气度不凡,还敢直接打断公主和亲王的对话,目中微露讶异:“这人是——”
殷珑眉梢一扬,颇有几分得意:“这是我在凉州收养的孤儿,名叫齐渊,表字元济,自幼聪明灵慧,我和驸马精心教养多年,如今更是满腹谋略,对朝堂上的事也见解独到。别看他年纪轻,如今已经做到一州参军,上上下下没有不服气的。我这次带他进京,也是让他帮我出谋划策。”
齐渊听了殷珑一番盛赞,双眼更是光彩耀目,透出几分指点江山的气魄。赵王却有些怀疑,凉州偏僻,养出的人又能有什么见识?但还是给了妹妹一个面子,语气温和地说:“愿闻其详。”
齐渊深施一礼,侃侃而谈:“据乱民供述,他们杀官占驿,劫掠客商,是为了凑够盘缠去东川投奔贵人,成为佃户、奴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农夫是天子之农,怎能为他人之农?若天下农夫都背弃天子投奔臣下,那天子还是天子,臣下还是臣下吗?”
赵王悚然一惊,面色大变:“这是僭越犯上、倾覆社稷之事!”
“不错。”齐渊继续说:“叶家出自东川,是当地声势煊赫的第一高门,这些乱民想要投靠谁,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这下连左晏也明白了,齐渊这家伙果然歹毒,这一招诛心之计是要直接离间君臣,来个釜底抽薪!又三言两语将叶家推到了东川第一高门的位置,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样对叶家下手时,东川不少“二三流”世家或许也会抱着侥幸之心隔岸观火。
殷珑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声称赞:“阿渊说的是,叶务思狼子野心,就是要谋反!”
“殿下!”齐渊无奈地对殷珑说:“谋反是要讲证据的,叶家如今只是有僭越犯上之举,攻此一处便足以在圣上心中留下猜忌,若是攀扯太过让叶家反咬,倒会让咱们落了下风。”
殷珑有些遗憾:“可恨不能将他们一举铲除!”
赵王这下对齐渊不禁刮目相看,凉州竟有这等才智无双的人物!赵王的语气也不由亲切起来:“元济此言,实在令寡人如醍醐灌顶。寡人虽忧心国事,在朝中却只领了几个闲职,三法司御史台都说不上话,贸然上报此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
齐渊淡然道:“帝尧驾崩三年,狱讼者不去找帝尧之子丹朱,而是找舜断案,于是舜顺应天意民心,越过丹朱登上天子之位。多谢赵王提醒,鲁王是中宫嫡出,若有狱讼之事,自当交由鲁王殿下处置。”
皇帝年事已高却子嗣单薄,如今活着的唯有两个儿子。赵王居长,鲁王居嫡,皇帝又捏着太子的名位迟迟不定人选,是以赵王对登基、嫡出之类的话十分敏感。齐渊当然不会把人证交给丞相的亲外甥鲁王,但这番话却句句戳中赵王的心事,加上赵王也确实舍不得这个叶家的把柄,也不再拿捏姿态,轻咳一声给自己找起了台阶:“寡人哪有尧舜之才,只能勉强效法皋陶明刑弼教,安定民心了。”
殷珑转泪为笑:“有二哥主持公道,妹妹就放心了。二哥禀报时一定要好好告诉父皇,叶务思天天说什么爱惜百姓,哼,他治下的良善百姓差点杀了一国公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齐渊再次劝道:“公主在官家驿站遇险,说出去太不体面,陛下脸上也不好看。杀官已是十恶不赦,这桩罪名的分量,也足够引出叶家收容流亡农户、侵夺天子权柄的险恶之心了,不如请赵王在上报时将公主也在驿站这一段隐去,免得陛下难堪。”
赵王也一个劲地点头:“元济此言甚是。妹妹,咱们身为天子骨肉,自该维护皇室颜面。”
殷珑赌气地将手中帕子揉成一团:“你们看着办吧!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朝堂上的事,只要能让叶家失了圣心,我就痛快!”
殷珑和齐渊两个一唱一和哄得赵王连连称是。左晏看齐渊如此受殿下倚重,心里又酸又苦,像变了质的酒,不禁后悔自己怎么没多读点书,否则也不至于像个哑巴门神似的干站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再看赵王捡了大便宜似的喜笑颜开,刚刚的失落又微妙地变成了一点智力上的优越感。
殿下性子要强又有仇必报,她既然和当朝丞相家有仇,必然会密切关注朝堂动向日夜推敲,怎么可能不通政事。不知道殿下这番装模作样,是要让赵王当探路先锋,还是直接骗他去送死。嘿,亏他还是殿下的哥哥,这副傻样,肯定不是一个娘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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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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