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晏正在胡思乱想,殷珑已经换了个话题:“朝廷上的事我不懂,后宫里的事你们可比不上我了。二哥,妹妹跟你打赌,这次父皇必定会留妹妹长居京中。”
赵王审视殷珑一眼,忽然笑了,摆手拒绝:“我不赌,父皇既然恩准妹妹回京,已有圣心回转之意,赢面太小,恕不奉陪。”
殷珑嗔怪道:“二哥也太小气了。”
赵王有些好奇:“如果我赌输了,妹妹想从我这要什么?”
殷珑抬手,露出从衣袖中滑落出的一截皓腕,上面绕着一串檀香佛珠:“想请二哥布施寺庙,积聚功德。”
赵王失笑,目中流露怀念之色:“妹妹还是笃信佛法。如今皇后崇道,祖父驾崩以来,宫中已久不闻梵音了。”
殷珑感伤地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一朝天子一朝臣,神佛也不能例外。祖父在世时佛法何等昌盛,僧尼们时至今日还日夜追念。如果有一位高僧大德能时时伴君,想必也能帮父皇明心见性,涤除邪垢。”
赵王见她似乎有举荐高僧入宫之意,对此并不乐观:“祖父当年在宫中建的佛堂如今也还留着,供奉了几位高僧为国诵经祈福。父皇也召见过他们几次,说他们只修禅机不通情理,就再没理会过了。妹妹想要让父皇转心向佛,可比留在京中难多了。”
“细针虽能缝补,要想裁衣做鞋,还是剪刀更趁手。”殷珑笑吟吟地说:“佛法变化万千,但观其要旨,不过俗谛、真谛两**门。俗谛讲世俗道德,因果报应,教人怎么在苦海无边中乘舟渡河;真谛讲佛性真义,四|大皆空,教人怎么弃舟登岸究竟涅槃。祖父佛理精深,常与高僧探讨正法真谛。”
赵王了然:“宫中高僧所习之法超脱俗世,恐怕不能为俗世之主所用。妹妹既出此言,可是已经物色好了精通俗谛的高僧?”
殷珑微笑道:“听闻二嫂也喜好佛法,我想请嫂子随我一同去京中善因寺礼佛。”
王妃颇通佛理,让她去探探这位高僧是不是真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也很妥当。赵王略一思索便欣然点头:“正是,这样说来你们姑嫂二人也算志趣相投。”
殷珑嫣然一笑:“我刚回京,连个说话的姐妹也没有,能跟嫂子作伴,真是求之不得。凉州没什么特产,只有商路便利,听闻嫂子喜好佛法,我新得了一尊如来金像,做工虽然粗劣,”殷珑加重语气,意有所指:“用料却是扎实,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嫂子的眼。”
赵王似有所悟,笑容越发亲热:“关心妹妹是兄嫂的本分,你又何必客气。你嫂子最是虔诚,自然只有欢喜。”
殷珑安排下两桩大事,心情大好,瞥见左晏尽职尽责地站在旁边,发觉自己好像有些忽视他,便拉过左晏,一脸慈爱地抚摸他的后背,向赵王介绍:“这是我夫家侄儿左晏,在军中任校尉,我看他如亲生的一般。”又拍了一下左晏的手臂:“叫舅舅。”
她的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后背,像梨花坠入篝火,每一次温柔的降落,都引燃一蓬烧灼的烈焰。左晏浑身血液在这炽烫的温度下狂乱奔流,指尖却像被冰雪浸冷一样微微颤|抖着。
他母亲、祖母相继去世之后,就没有女性这样亲昵地抚摸他。这些年来,公主的手偶尔也落到他身上,不是敲他的头,就是捏他的脸,让他又生气又窘迫。
他想求公主再多跟他亲昵一会儿,又很想让公主把手拿开,她是个女人,是他的叔母,不应该这样逾矩地爱|抚他。是啊,左晏愣愣地想,她是他的叔母,爱|抚他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这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又是喜悦又是难过,万般思绪激烈地叩击着唇齿,说出口的却只是乖巧顺从的两个字:“舅舅”。
公主的手自然地移开,放回到自己的帕子上。空荡荡的背后大雪纷扬,篝火熄灭,一切归于沉寂,寂寞得像那日在驿站时,公主的手指离开他的腹部,留下的那个冰凉的圆圆的印子。
左晏低下头,双唇紧抿,没有丝毫异样地伸出双手,稳稳接过了玉佩,心底却漫无边际地冷笑一声:我三个舅舅死了两个,不知道这个新认的舅舅够不够命硬。
赵王见殷珑已经说完正事,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去。登车前,赵王转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在府中等妹妹的好消息。”
在门前相送的殷珑含笑回答:“若能重得圣心,必然不忘兄长。”
赵王手下领走两个证人,又将装佛像的小箱子抬上车。左晏一副浑然无事的样子,对殷珑取笑那两个吃力地抬着箱子的壮汉:“中看不中用,这么小的箱子能有多沉?”
“纯金实心的,能不沉吗。”关上大门后,殷珑随手将擦泪的帕子丢给侍女,恢复了平时的淡定做派。
左晏本是没话找话,这下可被吓了一跳。估算了一下这么重的金子价值几何,左晏赶忙小心翼翼地把赵王赠送的那块价值千金的玉佩收进怀里:“那么多金子换了这么个小东西,真是亏大了。”
齐渊摇着扇子取笑他:“成大事者不拘小钱,小将军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千万不能养成吝啬的性子。”
对,这样才正常,刁钻刻薄的齐渊,居高临下的公主,刚才机敏善辩的谋士、温柔地抚摸他后背的公主,都只是一出被预先排演好的戏,当不得真,就连观众的动容也是虚幻可笑的。左晏这样想着,在心里那点微弱的余烬上狠狠跺了两脚,带着脱力之后的心满意足端详那堆冰冷的尘埃,几乎是欣喜地熟练反驳:“齐参军不事生产,只用坐着拨算盘珠子,当然不心疼。”
“好啦。”殷珑无奈地打断两人,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就像刁猫遇上恶犬,总是争斗个没完,不是猫伸爪偷袭皮糙肉厚的狗,就是狗龇牙威胁蹲在高处的猫,折腾这些年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而刚才齐渊出言挤兑后,左晏眼中却反常地有失落一闪而过,这种程度的斗嘴不过寻常,又是哪里刺痛了他?殷珑暗自纳罕,于是吩咐齐渊下去整顿一应事务,叫左晏陪着自己游览府邸。
谁知左晏却推拒了,主动说要帮齐渊的忙。殷珑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竟敢拒绝她的好意安抚,脾气也上来了:“好,你们二人文武和谐想必事半功倍,那就等一切整顿完毕之后再吃晚饭吧。”
莫名其妙被连坐的齐渊黑着脸拉走左晏,殷珑冷哼一声,独自欣赏起这座没住过几日的府邸。
此处原本属于殷珑的叔父宋王,十年前宋王和弟弟蜀王被判了谋逆,男子赐死女眷籍没,适逢殷珑被赐婚下降,空荡荡的宋王府稍加修整便直接改作岐阳公主府。府邸离皇宫很近,骑马只需一刻钟便可到达宫门,规制齐备,轩敞宽阔,住下三百护卫并一应仆从绰绰有余。只是多年无人居住,即使有下人打理,仍不免透出一股寂寥萧索之意。
庭中桂花已有几枝绽黄初露,幽微的香气淡得几乎闻不见。殷珑手扶桂枝,遥望宫中高耸入云的灵台,忆起幼年时被祖父抱着站在台上,看着棋盘一样的里坊街市连连惊呼。
如今祖父已经长眠皇陵,她的处境也从九重宫阙上俯瞰众生的观棋人,变成跌入棋盘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风云无常,谁知棋手和棋子会不会再次易位呢?
赵王这枚棋子,看来容易摆布。殷珑微微一笑,正要愉快地命人在桂树下置酒摆饭,眼前不知怎的闪过了左晏逃也似离开的背影,反应过来时只听一声脆响,手下桂枝折为两截,带着一朵未开的花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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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是个拿定主意之后立刻便要行动的急脾气,次日赵王妃便亲自来府上请殷珑同赴善因寺。
赵王妃只比殷珑大两个月,宝蓝衫子郁金裙,端庄娴静,看上去和赵王颇为般配。二人都是行事低调之人,没有摆出王妃、公主的仪驾开道净寺,轻车简从宛如寻常官家女眷。
善因寺方丈胜德早得了两位贵人驾临的消息。他虽然外表慈眉善目有出尘之姿,内里却含|着一颗五十多年红尘打熬的七窍玲珑心,故而也未着法衣袈裟,一袭朴素黑袍看上去宛如寻常老僧,亲自在山门迎候。
殷珑上一次见到胜德还是十五年前,那时善因寺的方丈是祖父宠信的高僧智如,胜德手捧如意,庄严地侍立在高坛讲|法的师父身侧。若非赵王妃在侧,这些年一直书信往来的二人恐怕真要对面不识了。
胜德将两位贵客迎入寺内,殷珑见善因寺虽然仍像十年前一样人潮如织,但观信徒衣着多是平民男女,锦衣玉带的官眷亲贵却不大多。行至宝殿内,悲怜众生的三世佛金身庄严,两侧绣幡却有些色彩暗淡了。
礼拜完毕后几人移步后院禅房,赵王妃歇息片刻,便要与胜德谈论佛法。殷珑没认真听他们的对话,只仔细打量二人神情,见胜德不卑不亢,淡然自若,赵王妃频频点头,认真聆听,便知此事已有九分把握。
两人足足论了一个时辰,赵王妃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殷珑身边,对她微微点头。殷珑心领神会,感慨起往事来:“先帝在时,我曾随驾到善因寺礼佛。那日王公如云,朱紫盈室,五品官都进不得大雄宝殿,只能在院中迎候。先帝亲自在佛前敬献七宝,佛像金身灿然,七宝满堂生辉,十里之外都能听见诵经声和钟磬声。那时真是佛法昌隆。”
胜德闻言念了句佛号:“那时本寺方丈还是贫僧的师父智如。先帝请师父升座讲解《毗卢经》,亲自聆听发问,欢喜赞叹不已,赐下御笔题额善因寺。贫僧继任已有八年,眼见正法衰微,心中实在惭愧。”
赵王妃叹息道:“我等羁縻尘世,只能布施些许钱财俗物,助方丈弘扬正法。”
胜德合掌致谢:“贵人心发菩提,必得佛祖庇佑。”
殷珑轻笑一声:“我等也不过于此刻略尽绵薄之力罢了。皇后崇道,中宫嫡出的鲁王耳濡目染,将来若能更进一步,想来天下佛寺都要门庭冷落了吧。”
胜德心中一动,开口试探:“若能迎来一位护持三宝的圣王,便是佛门之福。”
赵王妃顺势道:“我家赵王殿下也同我一样喜爱佛法,在府中供奉佛像日夜虔诚礼拜。”
殷珑差点笑出声,赵王喜爱的哪里是佛法,赵王夫妇二人,一个爱金佛的金,一个爱金佛的佛,也算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了。但她面上不显,继续装模作样地给赵王妃递话:“二哥虽有圣王之质,奈何生母早逝宫中无援,势单力孤。”她深深看了一眼胜德,微笑道:“若能有一位如大师一般的高僧在陛下身边伴驾说法,使我朝圣王三代,举国崇佛的盛况也指日可待了。”
胜德不禁心脏狂跳:“宫中几位高僧修行精深,远胜贫僧。”
“那几位高僧心怀精深佛法,出口却玄奥难懂,不得圣心。”殷珑惋惜摇头:“不如大师讲|法明白,一字不识的屠户也能深受感化弃刀皈依。”
赵王妃也柔声附和:“陛下心怀人间,骤闻玄妙真谛难免迷惑,若能有大师以俗理譬喻阐发,必能使陛下慧窍顿开。我家赵王殿下欲引荐大师入宫弘法,大师可愿应下?”
胜德低眉合掌,淡然如水的声音中带了几许踌躇满志的意味:“弘法兴教,解救众生,自是贫僧应尽之责。”
赵王妃与殷珑相视一笑,赵王妃连忙扶起胜德,将二人带来的诸多金帛尽数布施,又参拜一番后,才和殷珑在山门前分别,各自登车回府。
两队马车已经驶远,胜德却依然站在山门目送,手中念珠拨动,回想告别时公主身侧女官递过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大师慧心玲珑,不枉咱们通信八年的相知之情。”马车转了个弯又驶回山门,殷珑在车窗里笑吟吟地招手,示意胜德上前。
胜德登上马车,只见殷珑身侧放着一个摊开的木箱,里面安放着一尊精美绝伦的瓷枕,上面描绘的佛陀菩萨容貌生动、气质飘逸,不禁连声赞叹。
“陛下最喜爱前朝段虔的作品,此枕便是出自他手。请大师设法将此枕通过王妃献给赵王,赵王是个识货的,必会把它补入万寿节的礼单进上。”
胜德不解:“殿下与赵王兄妹一心,殿下为何不亲自送与赵王或自行进上?”
“天下皆知凉州穷困,我家驸马从朝廷那还要不来多少钱粮,要是被人知道我有这好东西,只怕要反过来增加凉州的贡赋呢!无论花经了谁的手,只要献到佛前就是功德,大师说是吗?
胜德合掌:“善哉。贫僧这便依殿下的吩咐去办,绝不会透露此物出自殿下之处。”
胜德一颗玲珑心,怎会猜不出这其中或许别有玄机?但他既受了殷珑引荐他入宫弘法的人情,手中又握着二人八年来互通的书信,自信殷珑不会也不敢做损害于他、损害于佛门之事,便痛快应承下来。
殷珑暗自思忖,两枚棋子已经走上她预想的棋路,但无论前期布下再多妙手,成功的关键还是要看入宫参见陛下,能否一举扭转上意,将自己这枚死棋变成活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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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妄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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