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宫中传召殷珑面见皇帝。
左晏等在殷珑居住的正院门口护卫她入宫,见这次殷珑愁姿哀韵、弱柳扶风之态犹胜与赵王相见时,忍不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嘀咕:“贺寿是喜庆的事,怎么打扮得像奔丧。”
殷珑顿了顿,在跨出府门时,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阿晏,等会儿上车陪我说说话。”
左晏下意识想拒绝,这些天一靠近公主就有一种古怪难辨的感觉萦绕着他,何况公主每次对他格外温柔可亲都没好事。可现在宫中派来接公主入宫的内侍就在旁边,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拂逆公主的意思,只能勉强答应了一声,将马缰交给身后亲兵,亲自扶着殷珑上了车。
果然,一上车殷珑就狠狠拧着他胳膊,面色凌厉,声音却依然温和含笑:“阿晏,入京之后一定要谨言慎行。”
左晏知道她是在惩罚自己刚才在院门口那一句对皇帝很不恭敬的话,吸着凉气压抑痛叫的冲动,尽量平稳地回答:“谨遵殿下教诲。”
殷珑松了劲,手却还捏在他胳膊上。那股熟悉的古怪感觉又回到了左晏身上,他努力控制自己不逃下车,平静地问:“殿下还有什么指教?”
殷珑心里却在激烈斗争,该不该将这个便宜侄儿也放到棋盘上呢?
一个声音说:“这小孽障愚蠢轻信,你忘了自己在驿站被乱民包围的事了?”
另一个声音反驳:“那群乱民不是被他领人解决了?他身手了得,又很忠心,战后处置的时候听你的命令没问没闹,多么懂事。”
第一个声音嗤笑道:“懂事?他进京之后不知怎么就像丢了魂似的,这些天一直躲着你闹别扭。”
两个声音在殷珑心里吵来吵去,吵得她头昏脑涨。殷珑心烦气躁,又狠狠拧了一把手下的肉。
左晏不知道她为什么拿自己撒气,只能咬牙忍痛。殷珑忽然回过神,冷冷瞥了他一眼:“阿晏,你想不想在京中任职?”
左晏一惊,那个眼神带着冰冷的审视意味盯住他的双眼,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心下雪亮,他的价值,就在殿下的这个问题里。
他该留在京中帮助殿下吗?
那股古怪的感觉化作尖啸冲击着他的内心:立刻离开!回凉州!
殿下的眼睛依然在看着他,像八岁那年,冻得瑟瑟发|抖的他坐在树梢上向下望去,看到的那双清凌倔强的眼睛。
八岁的男孩咬着嘴唇,从树上滑了下去。
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垂下眼,轻声说:“想。”
殷珑收回目光,唇角没什么喜悦地翘起:“你叔父会高兴的。”
驸马当然不会高兴她把他的宝贝侄儿拖到这潭浑水里,殷珑想。但是这个测试是有必要的。
她需要测试左晏的价值,在这盘棋局中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
谁让左恂是那样一个人呢?那天晚上左恂语重心长的劝告,让她险些没忍住当场出言嘲讽。满脑子不合时宜的忠孝仁义,劝谏君上清除奸臣?呵,她还不知道她亲爹是个什么德行?
所以她要用的手段左恂必然不会同意,不会支持。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左晏,少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就只有让左恂亲爱的侄儿代劳了。她冷冰冰地看着少年依然天真未褪的眉眼,我的母亲和兄长死了,我的外祖和舅舅们也死了,我的母族亲眷被流放到最南方的瘴疠之地,左恂,你是我的丈夫,你凭什么置身事外?
车驾忽然转了个弯向东驶去,打断了殷珑的思绪。殷珑脸色骤变,指甲深深刺进手中的帕子。
召见的地方不是紫宸殿,也不是后宫的芳林苑、烟波池,而是——东宫。
她出生的东宫,居住到十一岁的东宫,春天和兄长一起放纸鸢,夏天在母亲殿前扑流萤的东宫。
也是她兄长恭领圣旨服毒自尽的东宫。
===
皇帝坐在弘徽殿的后院,正对着一株半枯的紫藤树。树上悬着一架秋千,装饰秋千绳的五彩锦缎在漫长的岁月中颜色不再,只有踏板四角坠着的金铃还会在风过时发出清脆如昔的声响。
尘封十年的东宫,如今殿宇深锁,落叶满阶,甚至有鸟雀在太子妃的寝殿檐下做巢,亲昵地哺育着几只羽翼未丰的儿女。
殷珑见了院中景象,无需强迫自己矫作姿态,立时泪如雨下,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皇帝看着那架秋千,眼中充满怀念:“你六岁时嫌宫人推得不够高,没趣,就求我给你推。我不小心推过了,你在半空跌出去,所有人都吓坏了伸手去接,你偏偏掉进你哥哥怀里,撞得他摔在地上磕破头。为这事你祖父斥责我半天,你却已经又拉着你母亲玩抛彩球去了。”
“女儿不孝,幼时顽劣常常惹您烦心,稍稍年长明白道理了又远嫁凉州,竟无一日在陛下膝下用心尽孝。”殷珑后知后觉地伏地行礼,哭得声音都在打颤。
那段时光真像美梦一样,慈爱的祖父,和蔼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友爱的兄长,她是这个美梦的中心,在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家庭里毫无顾忌地享受每个亲人的宠溺纵容。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美梦之下也不是没有显露过蛰伏的真实。祖父因为一点小事训斥父亲,母亲忧心忡忡地坐在房里,兄长将祖父赐下的明珠转送给她,她拿来跟父亲打弹珠玩。她是唯一的女孩,所以每个人都默契地将她隔绝在真实之外,直到骨肉相残的那天,再将她粗暴地从破碎的美梦中拖拽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为什么而痛哭,是对过往的怀恋还是对亲仇的怨恨,抑或是因为自己也将要成为骨肉相残的凶手之一而痛楚悲哀?
皇帝凝望着她,脸上浮现一丝忧伤:“你连父皇都不肯叫了,仍是心怀怨怼吗?”
殷珑抬起头,泪痕斑驳的脸上是怯怯的孺慕:“陛下还允我叫您父皇吗?”
皇帝露出微笑,抬手让她坐下:“父女天伦,哪有什么允不允的。”
皇帝如今已显老态,深刻的皱纹在脸上经纬纵横,凤目中偶尔闪过一丝鹰隼般锐利的光,昭示着身体的衰老并未让他神智浑噩,反而让他能够游刃有余地操纵帝国的缰绳。他没有穿帝王专属的黄袍,一身鸦青常服,宛如与儿女小坐谈心的寻常父亲。然而殷珑绝不会因此就妄想他真是满腹柔情、前事皆忘,更加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再像刚才那样因情失态了。
殷珑并未起身,而是膝行几步到皇帝面前,将头伏在皇帝膝上,一如孩童姿态:“女儿在凉州日夜思念父皇。”
她不动声色地将广袖垫在自己布满泪水的脸和皇帝的衣袍之间,避免泪水沾湿衣袍惹得皇帝不快。
“十年啦,”皇帝喟叹道:“你只思念父亲,不思念母亲和兄长吗?”
殷珑心神一凛,掩在广袖中的指甲将指腹戳出一个渗血的印子,抬起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仍是惹人哀怜的凄婉神态:“自然也是思念的,逝者已矣,女儿也只是清明中元时静坐诵经几篇,为亡者追祷冥福罢了。”
“立寺祈福也可。”
殷珑摇头,一副坚决的样子:“女儿是帝室公主,天子血脉,自然事事要以父皇为先。父皇定了他二人罪犯大逆,女儿怎能建庙公然给罪人祈福,这又置国法纲纪、帝室颜面于何处?能私下诵经几篇,已是父皇慈心开恩,全了我与他们母子、兄妹的恩义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倒是顾全大局,很有公主仪范。这些年朝中偶尔也有追念辛氏的声音,凉州却从不附和,可见你安定之功了。”
殷珑昂然道:“大局小局的,女儿一介妇人也不懂。女儿只知道自己是天家女、左家媳,妇德教训从来只说从父从夫,没听哪个说从舅的,我又理会辛家的事做什么!”说着牵住皇帝的袍袖,带了几分撒娇情态:“女儿只想长居京城,朝夕在父皇面前尽孝,这才是做公主的本分呢。”
皇帝这次的笑意真切许多:“刚才还说从父从夫,你都出嫁了,陪在父皇身边,夫家怎么办?”
殷珑理直气壮的样子一如幼年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主:“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别说是我,驸马也合该一起过来尽孝。”
皇帝笑出声来:“这可不行,你驸马办事得力,朕还要他安定凉州呢。”
殷珑哀求道:“凉州穷困,女儿实在不想回去了,不然您赐他十个八个小妾吧,驸马可以有很多女人,女儿只有一个父皇。”
皇帝失笑摇头:“朕还以为你们二人感情甚笃呢。”
殷珑撇撇嘴,语带幽怨:“感情好得女儿现在还没个一儿半女。”
皇帝心下了然,知道她这些年在凉州的日子并不如意,见她神态憔悴凄楚哀求,又身在这座发妻爱女曾经居住的宫殿,不禁被勾起旧情,语气软了下来:“罢了罢了,你先安心住着,等过了年再说吧。”
万寿节是八月,这一下又多给了殷珑至少四个月在上京盘桓筹谋的时间。
殷珑破涕为笑:“多谢父皇!”
按照计划,接下来就是回忆童年趣事再多勾起些皇帝的旧情了。殷珑眼前浮现出左晏在车里低头静坐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狠狠拧了下手中的帕子,就像拧在那人的胳膊上。
他已经答应了跳进这潭混水,殷珑让自己硬下心肠,作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期期艾艾地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怎么?”
殷珑拧着帕子扭扭捏捏地开口:“其实女儿这次来京还有一事想求父皇,求父皇赐我夫家侄儿一个体面出身。”她声音渐小,似难以启齿:“驸马他自己没儿子,就把他哥哥遗下的侄儿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疼爱。这孩子今年十八,驸马看他千好万好,一心想让他高攀一位京中贵女为妻。凉州是什么地方,京中哪家也看不上他一介粗野武夫啊!求父皇疼疼女儿,赏那孩子个羽林出身吧。”
羽林军是宿卫宫中的天子亲军,地位尊贵在诸军之首,而且近水楼台,机缘巧合下得了天子青眼飞黄腾达的也为数不少,因此一入羽林便会身价倍增,议亲时攀上高门显贵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因为羽林军显贵,所以羽林郎多为世家豪族的亲贵子弟充任,左晏父亲、叔父都是凉州都督,求一个羽林郎的位置也算合情合理。
“那便让他补入羽林吧。”皇帝不以为意。
“就只做个羽林郎呀?”殷珑又摇了摇皇帝袖子:“他在凉州也是个七品校尉,您就让他做个无官无品的小兵呀?再说了,他在凉州还立过战功,羽林军那些纨绔子弟,说不定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呢!”
皇帝下意识皱起眉,没有人如此直白地向他要官。然而他看着那架秋千,不自觉想起殷珑年幼时,也是这么一副颐指气使的娇蛮做派,向他或是先帝要这要那,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外邦玩器,什么都要最好的,略差一些她都要发脾气,宁可扔了也不要。
皇帝想到此处,脸上甚至浮现一丝微笑:如果没有当年的事,女儿一直待在他身边,恐怕今天就要直接开口向他要羽林大将军的位置啦。
皇帝含笑唤了随侍的羽林大将军方敬之来。方敬之人如其名,为人方正恭敬,思索片刻才慎重答道:“羽林自有制度,与边军不同,左晏初来乍到,不宜予其高位,乱了军中规矩,就是宁州、云州都督家的子弟,也是从羽林郎做起,今年年初才提了队正。但左晏既是公主戚属,又勇武善战,亦可稍稍拔擢一二,臣以为可授羽林队正一职。请陛下圣裁。”
殷珑没出声,皇帝便笑着应允了,又向身侧内侍吩咐:“赐公主绢五百匹,再拨两处田庄,总不能让朕的女儿没钱花用。”
殷珑也没谢恩,只欢喜地说了句:“还是父皇疼我!”好像那些无数人渴望的官位、绢帛、田庄,在她眼里和院中秋千没什么两样,都只是哄她开心的小玩具罢了。而她和皇帝之间也仿佛从无嫌隙,像十年前一样亲密地坐在一起,几句撒娇就能哄得父亲改变珍宝的去处甚至他人的命运,是天下最尊贵、最快乐的一对父女。
原配哥:依法复仇,维护美好封建社会
女主:王八念经,不如搞点实际的,比如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昔往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