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珑出宫时,只见左晏正跟宫门口的卫兵东拉西扯聊得不亦乐乎。殷珑习惯性地想瞪他一眼,突然想起这是在京城,她在外人眼中还是娇弱贤淑的公主,于是飞出一半的眼刀在半空中生生变成柔情似水的眼波,声音也温温柔柔的:“你这孩子,怎么不在车里等,外头多热呀。”
左晏被她这副慈爱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自在地胡乱答应了两句。殷珑伸出手,示意他扶着自己一同上车。
伸出的手掌心垫着一块宝蓝帕子,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双翩然相绕的蝴蝶,帕子边缘露出雪白的指腹,和被蔻丹染成朱红的长长指甲。
这样鲜艳的颜色浓重得几乎让人窒息,但扼住他咽喉的却是那一点沉静的雪白。
殷珑等得不耐烦,手指合拢握住手帕,那点雪白被沉沉的宝蓝色吞没了。左晏垂下眼,伸手托起她的手臂,像一个最乖巧孝顺的侄儿那样扶着她上了车。
“怎么最近总是呆头呆脑的,进了宫可怎么办。”殷珑忧心忡忡地戳着他的额头,让他去皇帝宫门前站岗,他别迷迷糊糊地走到皇后那,让人当成刺客抓了去。
“别戳了。”左晏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殷珑有点讶异,戳的是额头,他怎么脸也红了?
大概是天太热了。殷珑想,七月底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他莫不是中了暑?对啊,京城确实比凉州热很多,怪不得他这几天精神头不好,原来是晒蔫了!
殷珑恍然大悟:“是我疏忽了,回去让人给你们熬解暑汤。”
“哦。”左晏呆呆地点头,突然也觉得这些天身上忽冷忽热的,恐怕是有点中暑的症状。左晏放下心,滞涩多日的大脑也重新运转起来:“您说让我进宫?”
“你不是说想在京中任职吗。”殷珑看他神情恢复正常,也高兴起来:“羽林队正,这可是宿卫天子的美差,喜欢吗?”
“队正啊?”左晏下意识地嫌弃道:“队正手下才五十个人,我都做到校尉了,手下能管二三百号人呢,怎么还给我贬官了。”
殷珑恨铁不成钢地敲他脑袋,左晏赶紧抬手格挡,暗自叹息他都中暑了还要忍受殿下的摧残,也太可怜了。“没见识的小孽障!外州主政一方的四品刺史,到京城当个六品小官都算高升,你一个边军的小校尉进了羽林军能直接从军官做起,不给我道谢还在这挑拣上了!你还躲!”
左晏只得忍气吞声地挨了她几下。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朴素,手下越多,兵力越强,在战场上活下去赢下去的可能就越高,这时才反应过来京城又不用打仗,凉州的这套想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殷珑收回手,继续指点他:“我听方将军的话里,羽林军中还有宁、云二州都督家的子弟。北朔三州同抗北狄,多年来同气连枝彼此呼应,你在羽林也不要忘了北朔几家的交情。而且云州彭氏是你祖母的娘家,论起来是咱们的正经姻亲。
左晏点点头,好奇中透着兴奋:“不知道羽林军里这位是哪个辈分的亲戚,希望是表侄,我就能使唤他了。”
殷珑失笑道:“看来你这侄儿当得满腹怨气,怎么不学学你叔父慈爱的风范。”她笑声渐渐转低,透出刻骨冷意:“军中官家子弟可不止宁、云二州的公子,你记住,那些出身叶家、依附叶家的子弟,要格外当心。”
左晏听叶家又一次出现在她口中,忍不住追问道:“殿下和叶家的旧怨到底是什么?”
他没指望殷珑回答,殷珑却坐直了身子,格外严厉地逼视着他:“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的话?”
左晏怔住了,他的身份?他是凉州军校尉,凉州的继承人,驸马左恂的侄儿,还是——
左晏起身,在摇晃的车厢中弓着身子走到公主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末将是以岐阳公主的属下,羽林队正的身份,请求殿下明示。”
殷珑笑了,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像爱|抚一条听话的小狗,终于给出了回答:“不共戴天之仇。”
左晏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殷珑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十年前,住在坤仪殿的是我母亲,位在群臣之首的是我外祖父。如今,住在坤仪殿的是叶氏,位在群臣之首的是叶氏的兄长。”
中间细节如何,殷珑并没有说,短短两句话不知带过多少朱门倾覆、生离死别。
左晏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样庞大而无力的仇恨面前,说什么都显得荒诞可笑。当年他父母相继去世后,若是有人劝他放宽心看开些,他绝对会狠狠揍那个人一顿。呆了片刻,他主动拉过殷珑的手紧紧握住,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传达一点安慰。
多奇怪啊,赵王只是不痛不痒地关心几句,殿下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流个没完;但现在殿下揭开了沉痛过往的一角,整个人却坐得笔直笔直的,连一滴泪都没掉。
殿下的手冰冷粘腻,让他想起八岁时给公主侍疾的那天晚上,他趴在公主床前浑浑噩噩地盯着更漏,每隔两刻钟给她换一回额头上的凉帕子,几乎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呓语:“阿娘。”
男孩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少女在滚烫的迷梦中眉头紧蹙,一点晶莹沿着眼角滑落。他下意识地伸手碰上去,一点冰冷的水珠粘在他的指尖上。他怔怔地想,她也像他一样,在思念自己的阿娘吗?
或许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都离开了父母至亲,孤独地在一座庞大的府邸里游荡。白天,他们是岐阳公主与凉州少主,高傲强势,盛气凌人,只有在声色俱寂的夜晚,在无人能见的梦中,才可以谨慎地泄露一点不为人知的脆弱。
他趴回她的床边,心里想:如果她能对我好一点,我也不介意稍微对她好一点。
当然,第二天少女醒来后又开始恶毒地将男孩指使得团团转,这点同病相怜的微妙情愫就被数不尽的刁难彻底淹没了,好像连孤独也能成为他们彼此较劲的武器。
回忆之外的殷珑不自在地动了动,但还是没有抽回手。“在凉州你是少主人人敬着你,羽林军可不一样,吃了苦头可别像小孩子一样找我哭。”
左晏望着她看不出一丝破绽的面容,那滴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泪水,坠下十年光阴,沉沉地落在他心头,撞开一片涟漪。他忽然脱口而出:“我不怕吃苦。如果在羽林军能派上用处,我就去羽林军,哪怕当个宫门口站岗放哨的小兵,只要是殿下的命令,我都心甘情愿。”
殷珑诧异地抬头端详起握紧她手的少年。凉州少主素来傲气,尤其是在她面前,恨不得把一代名将四个字写在脸上,处处争强好胜不肯让她看轻,怎么突然说出连守门小兵都愿意当的话了。她想象他穿着守门卫士的军服,对着往来高官亲贵点头哈腰地行礼,不禁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几乎是微笑的表情。
他和他的叔父会是不同的吗?殷珑遏制不住自己心里滋长的那些疯狂恐怖的念头。他会像齐渊一样,毫不犹豫地服从我的每一个命令吗?
“左晏。”殷珑慢慢叫出他的全名,凉州左家的少主,别扭可爱的阿晏,组合成面前这个跪在地上,紧紧握住她手的少年。殷珑望着那双如皎皎明星般为她闪动光芒的眼睛,沉沉发问:“只要是我的命令,你都心甘情愿?那,我让你杀谁,你就杀谁?”
左晏眼神震颤,他看着公主冰冷的面庞,感觉到握着的那只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马车仿佛在剧烈晃动,晃动得整个世界都震颤飘摇,上下颠倒。
颠倒世界中,他俯视公主坠入深渊的双眼,自己也不知要下落到何处。我要大难临头了,他模糊地想。
“是。”他重复道:“您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殷珑微微一笑,颠倒的世界重新回到原位。原来马车已经停下了。
公主府离皇宫太近了。
殷珑抽出手,不等左晏扶她,自己提着裙摆利落地跳下车。左晏怔怔地维持着刚才伸手的姿势,右手掌心冰冷的气息渐渐散去,他下意识地握紧手,那点冰冷在他灼热的体温中却更快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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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府书房中却是一副君臣相得和乐融融的光景。
赵王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尊瓷枕,连声夸赞:“段虔的大作历经前朝战火,留下的可是不多了,胜德竟还收藏了一件,不愧是最得先帝恩宠的善因寺,到底家业深厚。胜德也是个懂事知趣的,知道父皇喜爱段虔所画的人物,特意拿出来送给寡人,不枉寡人对他一番提携。”
赵王的头号心腹杜长史跟着赞叹不已:“臣出身微陋,段宗师的大作还是第一次亲眼得见,确实神骨不凡,难怪深受陛下喜爱。万寿节有了这份贺礼,看来殿下要拔得头筹了。”
赵王自得一笑,又忍不住感慨起来:“岐阳妹妹也真有几分本事,当年她母族倾覆,几乎是被撵出京嫁到最偏僻的凉州,驸马就是个在北边看门的武夫,全京城都觉得她被父皇厌弃至极,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没想到啊,我不过在父皇身边婉转提了几次,父皇竟然恩准她上京庆寿了。她今日面君之后,不仅果然如她所说要长留京中,甚至还给夫家侄儿要来个羽林官。也难怪,她从小就最会哄人开心,且不说祖父,辛氏生头猪出来他都能觉得是最聪明的猪,就是父皇对大哥向来心存隔阂,对她可一直有几分真心宠爱。”
赵王说着说着语气就酸溜溜起来。他上头有受祖父看重的嫡出兄长,兄长死了,下头受父皇宠爱的弟弟生母正位中宫,也成了嫡出,他一个生母不得宠的庶出次子夹在中间难免尴尬,所以从小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讨好卖乖的本事,不然皇帝眼里早没他这号人了。
“这对殿下是好事啊。”杜长史捋须道:“陛下子嗣不丰,养大的儿子唯有您和鲁王两个,女儿只有岐阳公主一人,如今陛下春秋渐高,眷恋骨肉也是人之常情。岐阳母族凋零,夫家是个不中用的,又跟皇后结下死仇,在京中孤立无援,自然只能依赖殿下。殿下生母早逝,皇后独霸内宫,陛下身边缺少能为殿下说话的人,如今公主已有几分复宠之势,若是胜德法师在宫里也能得陛下青眼,殿下在内便有了两大臂助,也可与皇后和鲁王较一较劲了。”
赵王心烦意乱在地上转了几圈,再开口时有些犹豫:“只是皇后和鲁王多年来毕竟圣眷深厚,想到岐阳送来的那两个人……唉,我心中还是拿不定主意,真要捅破这件事跟叶家直接对上吗?只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殿下!”杜长史一脸不赞同:“废太子死后,殿下便是长子,陛下又迟迟不册封皇后所出的鲁王为太子,您身在这个位置,已经是一身麻烦了。此事正可狠狠打击叶家气焰,让陛下和朝野内外看清,殿下您才是心怀苍生的国之栋梁。殿下若对叶家心存畏惧,立刻上书陛下自请出家,自然烦恼解脱,从此不沾一点是非。”
赵王向杜长史深施一礼,讪讪道:“杜公一针见血,寡人受教了。圣意未定,我一个七尺男儿,自然也有匡扶社稷之志,断没有将万里江山拱手让人的道理。”
杜长史略感欣慰,继续侃侃而谈:“殿下既有此志,臣自当竭死效忠。左家虽是一介武夫,在朝中说不上话,但世守凉州,扼守西域商道,想来也颇有几分积蓄。那日的金佛便可为证。”
赵王也不由惊叹:“八十斤金子!岐阳一出手就是好大手笔,这些钱在京城,也足够买千亩上等良田了。”赵王虽贵为亲王身家丰厚,但资产大多是宫中所赐的田庄宅院、珍宝玩器,变卖不得,手中没有太多活钱,这么大笔金子从天而降,真如甘霖一般,不知解了他多少烦恼。
杜长史颔首:“到时岐阳在内逢迎圣意,左家在外援以重金,上有胜德传达君心,下有朝臣弹劾奸佞,殿下大事,指日可定!”
赵王美滋滋地抚摸着瓷枕,咳嗽一声,正色道:“若真有那一日,寡人必会感念妹妹襄助之情,授左家清贵之官,与冠带士人同列,再赐下华宅美园,让妹妹在京中长享富贵。”又转向杜长史,动情地抓住他的双手:“杜公忠心辅佐,寡人更是永志不忘。到时寡人必定拜杜公为丞相,托以国政,联姻为亲,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君臣佳话。”
杜长史也感动地回握住赵王的手。托以国政,联姻为亲——
杜长史悚然一惊,火热的心瞬间冷却下来。上一个获此殊宠的正是岐阳公主的外祖父辛丞相,现如今一家人的坟头草都齐腰高了。
男主已被诊断为中暑,需要喝点营养液补水(疯狂暗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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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待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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