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当日三鬼归冥府,我十分担心那酸秀才会想不开跟着死了,读书人,就喜欢以命谢知己,就让铜精去盯着,好在活下去了。”
“大约是那女鬼临走前劝的话有用了,我倒觉得她说的不错,面上看虽是他们三个陪着张秀才,实际上一直默默陪着他的人是槐树。”
“确实,另外,当日被乱棍打死的捕快张务,他身上不是曾经有过怪事吗?说是张秀才家找他借过命,后来被我救了回来,我亲去他家瞧过,并不见符咒阵法,换命是极难的事情,没符没咒怕是做不成,我一直对此事心有疑惑,就特意让铜精去打探过了,铜精四处巡视了许多日子,回来跟我说,当年那事,也是槐树做的,是槐树为了那三只鬼做的。”
“愿闻其详。”
“槐树养鬼多年,一心希望鬼能陪着秀才,张父身死,槐树生怕鬼差捉人暴漏了三鬼的行踪,这才使出障眼法,将鬼差送到了张务家,后来让张务娘来求我的,也是槐树让三鬼去做的,据说此事,张秀才在里面出了大力,张父死的那日,为了迷惑鬼差,他连守孝都放在一边,特意去张务家门前徘徊了许久,他身上沾染过死气,鬼差就更信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颖娘他们不怕被抓回冥界,就怕张秀才死了的原因。”
封河沉默半晌,对着月光举茶一饮而尽,叹道:“人能帮鬼害人,真是有意思。”
方六梨瞧了封河一眼,一挑眉道:“有件事倒需要你帮我。”
封河斜睨了她一眼,道:“你且说,我看看可帮不可帮。”
方六梨道:“张务原不该死,或许该让他还阳。”
封河仰起头来看月亮,手指敲着下巴,冷哼一声道:“我早就派人去问了,那捕快不愿意还阳。”
方六梨疑惑道:“这是为何?”
封河道:“二十年前放走三鬼的那个鬼差就是张务,张务起先看不起鬼差小小职务,给自己找了点小错处想要重入轮回修炼。只可惜心智不坚,自当了人,见发现人世间明面上是众生平等,实际上的等级森严处处困顿,他这一世出身不好,常常被轻视糟践,为了争口气便染上了官瘾,死活非要做官,由此断了仙缘。当他知道此生仕途不顺,升不了捕头之后,顿觉活着没趣,死活不肯还阳了。”
方六梨疑惑道:“你没跟他说过,虽升官无望,这一生也还有红袖添香子孙满堂的福气?人间四时花开,处处山清水秀,又有和乐的小日子等他,这些都不足以诱他还阳?况且仙缘一事本就常有转折,只要他心诚,这一生不成还有来生。”
冥王道:“阿梨,你没有当过人,不知道官瘾的可怕,官瘾重的的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简直连人都不算了。甚至有些人只因是被践踏惯了,所以活着唯一的念头就只有身居高位,去践踏别人,心已经被蒙蔽了,劝不动的。只是他前世虽为鬼差,然而犯了错,冥府也容不得他了。”
“那他……”
“你精通百鬼录,自然知道这世间有一种鬼,叫拘魂鬼,虽无鬼差之名,不受俸禄,但做的也是拘魂摆渡一事,多少有些权利,我思索再三,就让他做这个营生去了。”
方六梨点点头,不再多问,彼时身居鬼差位,不懂修身养性,嫌修行之路无趣,如今入了轮回,又沾染上了世俗之欲,进不得退不得,做个有实无名的拘魂鬼,也算是他张务求仁得仁了。
异界风雨说来就来,二人重新立于风雨之下,封河道:“槐树下救下了的那个小孩,看上去不是个普通人,槐树吃不了他,这些日子在树底下呆着,竟然毫发无伤,他如今可有好转的迹象?”
方六梨摆摆手,她的眼神飘落在主屋那堆积如山的酒坛子上,无所谓地开口道:“没有,就先如此吧,定界阁嘛,异类还少吗?”
封河走后,方六梨做了一个梦,梦就一瞬之景,白茫茫一片的天边,三只步伐艰难的鬼魂正走在往生路上,颖娘牵着小五子,石头跟在她俩身侧。
小五子有些怕,紧紧地拉住了颖娘的手,颖娘小声哄着,三只鬼还在往前走。
“姐姐,是不是这条路走完了,我们就各自投胎去了。”
“是的,小五,投胎就会有新的爹娘了。”
“姐姐,那新的爹娘还会将我卖了吗?”
“……自然是不会的。”
“姐姐,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我其实骗了你很多年。”
颖娘看着小五子,小五子低头道:“你一直以为咱们是一块死的,其实不是,我、我早死了好几天,但是死了之后,我很难过,我很想娘,我也害怕跟鬼差走,我就偷偷跑了,后来遇到姐姐,姐姐对我好,我想让姐姐给我当娘,不想姐姐走,所以我故意拉着姐姐去找年糕,躲开了鬼差。”
颖娘顿了半晌,摸了摸小五子的头,笑道:“这事姐姐早知道了。”
小五子抬起头来:“姐姐不怪我吗?”
“不怪,姐姐最疼小五了。”
小五裂开嘴笑了:“姐姐,那投胎你给我当娘吧。”
“好啊。”
“那我给你做爹吧。”说这话的是一直跟着他们两个的石头。
“好啊好啊,那我就有好爹好娘了。”
颖娘有些脸红,抬手轻轻地戳了石头的脑袋,斜睨了他一眼,半嗔半喜道:“谁要嫁给你,下一世,我一定做个大家闺秀,嫁一个大官,到时候既不会受欺负,也能好好养孩子。”
石头跟着憨憨地笑着,日光尽了,三只鬼魂互相交缠着,跳进了六道轮回。
方六梨夜间醒来,回味着这个梦,心中盘算,大约是跟下午与封河喝的那杯茶有关,遂不再追究,然思绪万千,再难入眠,起身推窗,忽见院子里好端端的站着一个人。
方六梨吓了一跳,暗道铜精怎的没喊一声,再看时,就见门外好端端地躺着一具铜像。
方六梨顿觉不妙,登时捏诀冲了出去,人至院中,便已成头有圆光,**着双臂,项饰璎珞,臂饰宝钏,腰系长裙,肩上飘着红色舞带的女子,但见她一腿蜷起,一腿直立,足踩半空犹如平地。
丁昭明回过头来,见一红色舞带就像一条红蛇一样向他袭来,忙抬臂相挡,嘴里喊着:“姐姐饶命!”
舞带在靠近丁昭明时便停住了,方六梨缓缓落下,又恢复成红衣白裙模样,上下打量了丁昭明一番,问道:“你醒了?他怎么了?”
丁昭明支支吾吾半天,才窘迫地答道:“铜兄方才还在与我说话,好像是圆月突然从云中探出头来,我、我不知怎的就释放出了些威压,他就倒下了。”丁昭明一脸苦恼的挠挠头,“姐姐,你是谁?还有我是谁啊?”
“你——不记得你是谁?”
丁昭明不住的点头,老实巴交的交代,“我大约记得一个名字——丁昭明。”
方六梨上下打量了丁昭明一圈,疑惑地问道:“你是妖?”
丁昭明茫然地摇摇头:“姐姐我是妖吗?”
这下好了,方六梨愁上眉间,这小子八成是失忆了。
方六梨看了还没醒来的铜精一眼,不免有些头痛,丁昭明的威压非同小可,加之他本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波,铜精输的不仅惨,而且可怜。若是碰上个纯心找茬的大妖也就罢了,伤了残了都能在方六梨这邀功,碰上个傻子,还是个根本就没有修炼过的人,你就没办法和他置气。
方六梨左左右右研究了他许久,最终得出结论,这孩子,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身上没有任何一点法术,奇就奇在,他一个人,身上竟有一股强大的大妖之力。这傻子像是被什么难缠的妖物缠上了,但是到底是那妖想法子附在了他身上还是他把那妖的妖力吸走了,方六梨无从得知。只能知道他前些日子经过张楼镇,误打误撞被槐树吃了,又误打误撞被方六梨救了下来。
“那你要不要求点什么?”方六梨无可奈何的准备送神。
丁昭明双手一摊,一脸真诚地发问:“姐姐你看我能求什么?”
铜精作为一个进不了门的小精怪,酸溜溜地倚在门框上说:“你这声姐姐叫的不怎么妥当,主子可至少有万年往上的寿命了,算起来,天地初开的时候就是在了,你叫姐姐,你祖宗都叫不了姐姐。”
方六梨很生气,一个符贴过去,将铜精定在原地:“跟客人这样没规矩是我定界阁的做派吗?定你个十天,长个教训。”
丁昭明不敢说话了,方六梨不耐烦道:“你接着说啊。”
丁昭明小心翼翼道:“姐姐我说什么啊?”
鸡同鸭讲,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方六梨觉得自己好像惹了个麻烦来。
麻烦没法让她解厄,可这定界阁的规矩,进了求过了才能离开,如此耽误了许多天,方六梨有些烦了,晚上都搬了张摇椅在院子里睡,麻烦就坐在她旁边,紧贴着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结果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方六梨一只手垫在下巴下面,大拇指来来回回地摩挲着下巴核,她仰着脸看天,不无惆怅得说:“那这要怎么办?我这样,有违天道啊。”
天道?丁昭明很好奇,方六梨的天道是什么。
丁昭明就这么住下了,极少的时候,方六梨觉的有些别扭,但是别扭着别扭着,竟然也就好了。
有一日白日,方六梨兴致来了,兴冲冲地推开了南屋的门,丁昭明跟过去,就见方六梨正卖力的往一面铜镜上浇水。
“姐姐,你这是在给镜子洗澡?”
方六梨大汗淋漓地抬起头来:“你终于来了,快过来帮我浇水,一刻也不能停,不然就不显像了。”
这下轮到丁昭明挽起袖子开始干苦力了,“姐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看众生相,这里能看到从我这出去的人的未来。”
再一日白日,丁昭明正在院子里吃饭,看见方六梨抱着一大卷白纸的从主屋出来。
“姐姐。”他兴高采烈地挥挥手,“你来了,我用你的炉子贴了个饼子,真好吃,你要不要过来尝尝?”
方六梨白了他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月上中天的时候,方六梨跑到北厢房地窖里挖出了一坛酒,对着月亮喝了半坛。
接着跑到院子里把丁昭明叫起来,拉着他就往门外走,未出门口便被一股子力量撞了回来,方六梨不信邪,拉着丁昭明卯足了劲再跑,结果跑的越快,就被撞回来的越远,俩人来来回回被门口的结界撞了好几次,丁昭明撞的浑身疼,拉着方六梨说:“姐姐姐姐,你可别来了,我实在是撞不动了。”
方六梨说:“这不是作孽吗?我自己坐牢子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你带上了。”
丁昭明很好奇,俩人一块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丁昭明贼兮兮的问道:“姐姐你这么厉害也在坐牢子吗?”
方六梨怒道:“你说话这么难听是不是少有人喜欢你。”
丁昭明的脸一下子就变了,他蹭的一声站起来,粗着嗓子说道:“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把你头拧下来。”
方六梨闻言有了笑意,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可以啊你。”
话没说完,一张符就贴在了丁昭明的脑门上,丁昭明疼的在地上打滚儿:“姐姐姐姐我错了。”
方六梨看着他打滚儿打了半个多时辰,这才一伸手把符撩了起来。
丁昭明疼的身上都没劲了,符一揭下来就麻溜的打了个滚找个墙角蹲下了。
方六梨笑道:“你这样怪像只狗的。”
“你瞧瞧,”方六梨道,“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像不像个牢笼,我总是想不通,怎么就出不去呢?”她猛的灌了一口酒,月亮真亮啊,方六梨眯着眼睛,月亮在动呢,她摇摇头,伸手要去够那个圆月亮,够着够着,月亮就不见了。
丁昭明蹲在地上,用手抠着土,方六梨就这么脸朝下趴下了,他要不要管呢,管吧,男女授受不亲,不管吧,万一给她憋死了可怎么好。
哎呀,怎么门口那个当妖的没个正形儿,她里面这当仙姑的也没个正形?
丁昭明犹豫了好久,一双手来来回回,就要够上了,忽听的院子里忽的传来一声女子的咳嗽,丁昭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后退了几步,四下里去找咳嗽的那人,不是方六梨,难道,方六梨在院子里还养了什么女妖?
什么都没有,又有谁低低的笑了一声,丁昭明大叫一声,冲到门口,猛的被弹了回来,晕了过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