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血肉这个疼,不比往日妖们对她的攻击,方六梨早已踏出六感,哪怕她被贴了符散了元神,她都感受不到疼,只掀了符或是消亡了便罢,但是血肉不一样,这是她唯一的弱点,这具□□没有跟她一起神化,所以她现在的痛,实际上并不比心念少多少。
方六梨疼出了眼泪,实在是太疼了,她抱着心念哭,安慰道:“我知道你很疼,且忍忍罢。”
方六梨的眼泪神奇般的安抚了心念,心念得到了短暂的安歇,方六梨一抹眼泪,同时做了两件事,其一,将自己的护身结界和院里的守护结界合为一体,其二将泡在黑水里的丁昭明捞了出来,将他立于虚空之中,并将心念塞到了他怀里。
心念离了方六梨又开始躁动,这次她躁动的有些怪异,她不再乱撞,而是一个劲地往丁昭明怀里去钻,煞气四溢,心念像是一个黑色的出气源头,所到之处无不弥漫上了滚浓的黑气,唯有丁昭明的怀里,只见黑气溢进去,不见发散。
方六梨动作极麻利的贴符将二人钉在一起,而后盘腿坐下,心念挡在她和丁昭明中间,她收回琵琶,朝着二人的方向,弹出一波一波的声浪,心念挡在丁昭明前侧,伤害皆是由她承担,琵琶每弹一声,都让她灵气溃散一次,心念剧痛无比,加之煞气的吞噬使得她的元气快速地消失,就连嘶吼声都开始渐渐变为啜泣。
方六梨加快拨弦的速度,一声一声练成一片,心念收到的冲击不再有间歇,一波一波持续不断,宛如身在地狱,苦难不停。
院子上方忽的传来猛烈地撞击,方六梨抬头一看,赤尧握着小刀从上空冲了下来。
方六梨沉下脸,加快了弹奏琵琶的速度。
赤尧是在方六梨把丁昭明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才明白方六梨一直拦着丁昭明不让他走的原因是,她要将院里煞鬼的煞气过渡在丁昭明的身上。
丧心病狂,除了这四个字赤尧找不到任何形容方六梨的词语了,谁敢控制入骨的气呢?这是深埋在了元神里的玩意儿,一个不小心,气提不出来,原主人也死了。且不说这个,煞气主凶,就是神体抗了,也会丧失心智,成为杀戮的工具,丁昭明只是个凡人,虽是容器之体,却是血肉之躯,煞气进了他的身体,只有两种下场,一是丁昭明永远的收容着这些煞气,被煞气控制,成为杀人工具,二是直接被煞气破体而亡。
无论是那种结局,方六梨的计划一成,丁昭明这个人就会永远消失掉。那丁昭明在方六梨眼里算什么呢?一个器具,一个物件,不算人。
赤尧被自己一晚上的所见所闻震惊着,方六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这件事?据赤尧所知,丁昭明的到来是个意外,方六梨与他相处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或许计划这件事都不用这么久,当她发现丁昭明是个容体的时候,这个计划就有了。
可她依旧自然地和自己周旋,依旧淡定和丁昭明相处。这个女人的心又狠又稳,她想做的事不管不顾,她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不仅仅是修为,还有谋划,他们这些人在她眼里,只是可以调度的棋子。他开始惧怕与这个女人,她就是一个黑洞,你以为你见的到一点点洞内的景色,谁知她深不见底,你肉眼所见的草木鲜花,只是她想给你看到的,你揭开这一层,永远还有下一层。赤尧心底涌过一丝退缩,这必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可是转念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又动了恻隐之心。
丁昭明十六岁被源酒背在背上带到他宫里,脚上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
那是个月夜,高大的宫殿里,一个个子小小的少年,恐慌不安的躲在源酒的身后,一直偷偷盯着坐在主座上的赤尧妖君打量。
这孩子原是要被杀死的,赤尧和丁昭明的爹,害怕自己私生子再被发现王位不稳,开始疯狂的安排人去灭口,派去杀丁昭明的杀手是源酒,媚狐一脉,生的十分漂亮刀法也不错的一个男人。
源酒不知怎的就起了怜悯之心,不仅没杀他,还带他来投奔赤尧。
“尧爷,求您救救这个孩子。”
赤尧带着一丝上位者的优越感和刻薄问道:“杀手违背王命,在苍山族,你知道是什么惩罚吗?”
源酒抱着那孩子跪在地上,头低低地贴在地面上,说道:“我雪夜敲开了他的门,他怕我冷,给我盛了一碗汤。是一碗野生菌菇汤,棋子这一辈子没喝过这么暖身的汤,也没有遇到过不要报酬送我一碗汤的人。”
这事很有意思,一碗汤倒戈了一个杀手,这个孩子身上一定有什么独特的东西。赤尧留下了他,放任源酒去赴死了。
源酒没有即刻死去,后来他被狐王养了一段时间,废了法术修为,锁在深宫里,源酒有些手段,总之他又活了七八年,从后宫的床上辗转到了狐王心腹大妖的床上再到那些与狐王政见不合的大妖的床上。赤尧多年后再见到他一面,在山中大会上,私心阁里,风尘之所,里面男男女女的妖精迎来送往,源酒作为容貌倾城的媚狐,穿着枫叶服和数不尽的珠宝玉石坐在一处,成为那日斗技魁首的大妖的奖品。
源酒被带走的时候,带着丁昭明的赤尧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到他们面前,见了一面。
大妖和赤尧行礼,而源酒,似乎从来没和他有过什么牵绊,低眉顺眼地行礼,然后便站在大妖身后,渺小的像是一粒尘埃。大约只过了**个月,源酒就和那个赢走他的大妖一起死了,源酒是饵,大妖是鱼,鱼死了,拉上了他一起。
后来听说常常有人近几年前,常在宫里见到源酒,他没了法力,不好躲藏,故以常被人瞧见,听闻他过来给心上人送物件,私会。
赤尧也知道丁昭明在源酒死的那天去过刺杀现场,只见到了地上的血和源酒掉落的发带。
王子跟一个媚狐出身的杀手有过苟且,这是皇族的耻辱。赤尧封锁了这个消息,后来他试图教丁昭明法力,却发现他半妖之体更类凡人,完全无法修行,丁昭明愈发的不成器,躲在屋子里打骂下人,脾气阴鸷,开始招揽一些下流的妖怪,和他们整日厮混,称兄道弟,还拜了一个中山狼为师,赤尧渐渐地便看不起他了。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赤尧确实不喜欢丁昭明,但是丁昭明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穿着破鞋露着脚趾站在他宫里的少年,紧紧地握着源酒的手瑟瑟发抖。他和源酒经历了多场厮杀才侥幸逃到了赤尧宫里,他那时候看所有的东西都带着戒备和恐惧,赤尧带着一点愤怒想,那是他亲弟弟,他们分享了同一个父亲,不该拥有这样天差地别的宿命,无论他多不成器,也不能以成为一个容器的屈辱方式死去。
赤尧心道:“我可怜的不是他,是源酒罢了。源酒为了他受尽苦了苦楚,也算可怜他一点心意。”
他握着金错小刀要往院里的结界上冲的时候,源酒的魂魄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落在他的刀上,他穿着黑色的杀手服,他也穿着艳丽的枫叶服,他漂亮的脸上神情温暖且坚毅,一双眼睛在院里四处打量,然后回过头来指着院里的桃树对赤尧说:
“尧爷,正中桃树的位置,是这整个院落的当口,那里最是薄弱,尧爷执刀一掷,会有成效。”
源酒的魂魄飘过来遮住了赤尧的双眼,无视才能无惧,金错刀按照赤尧心意所到之处刺了下去。
金错刀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地的东西,发出了阵阵弦音和巨大的爆炸的声音,宛如天崩地裂,赤尧握不住炙热的金错刀,被气浪狠狠地撞了出去。
金光撞向方六梨的时候,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竟是个蠢的,到底高估了自己。”
她唯一能看见的,就是煞气离了心念,被丁昭明裹到了身体里,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漫天遍地地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只疲累的想要闭上眼睛。早便知道了,为了救心念,她耗费了大量的灵力,大约是抵不过破院一击的,但她想试试,必须试试,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神器,修炼有成又足够愤怒的大妖,这些因素加起来,或许能帮她打破院里的结界,重获自由。
她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千万年之久,她早就够了,她本以为她早就做足了准备,谁知道在自由真的来临之前,出了心念这个变故。方六梨犹豫了两个晚上之久,发现自由和心念,她哪个也割舍不下,于是忿然决定,她两个都要。
她向来就是这么刚烈,这么直接,她不爱那些隐忍不隐忍的废话,她就觉得,两个都能得,是命,都不能得,也是命,她干不出来看着一个得了一个失了这样的事,不能两全其美,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如今真的在死亡边界了,她倒也不怎么害怕。
除了,一丝丝的遗憾……
意识模糊之前,她脑海中突然迸出这样的念头,许久未见封河了,我都不气他给我用障眼法了,这人真是,明知道自己出不去,怎的等了这些日子也不肯过来。
封河,真的是不错的,当年龙妖送她到异界,半途急事而回,她被困在半道上,进不得退不得,还怕被妖吃了,被神杀了,只能吓得躲在石头底下,战战兢兢地苟活着,这世上除了龙妖,谁也没法来救她了,然而更坏的消息马上就传来来,龙妖神陨了。方六梨当时的震惊和伤心是无法形容的,她已经打算就随龙妖去了,然而没多久,她听说,新上任的冥王重铺了冥道,所有鬼差携灵入冥府,必须先入大时山祭拜龙妖,而后赶往异界,由异界入冥府。此事当时引起过一些反对,好像是母神亲自允了,此事才成。据说当年众神中意的冥王好像不是封河,那位跟他争的神仙,好像后来被野兽吃掉了。
冥道铺好了,鬼路就成了,鬼路铺成,鬼气四溢无人敢踏,却能挡住金乌炙热的光,方六梨却有了一个天然的屏障,她就靠着鬼路的这点子阴影,一路爬到了异界,后来才开了智,有了肉身。
封河这些年,常来瞧她,有时候人不来,就给她晚上塞上一些梦境,这世间能让方六梨记挂许多年多的人不多,龙妖算一个,封河算第二个。封河是半古神,法力无边,高高在上,方六梨有时候看着他,心里没底,总觉得自己有些自惭形秽,不配和他来往,但是就是喜欢跟他说话,跟他玩,原打算这次一出去,就直接去冥界走一遭,吓他一跳,如今都不成了。
哎……
意识愈发的模糊了,黑水要淹了上来,方六梨闭上眼睛,彻底昏死过去之前,她感觉到自己被谁从水里捞出来,抱在了怀里。
那抹黑影抱着方六梨腾空而起,撞到了正在掉落的赤尧。
日在夜空,月在白日,星星陨落在脚下。巨大的天河之畔,无数星星闪耀着清冷的寒光,三位高大的神站在河边,肩膀上落着怪鸟的女神弯下腰,在天河里捧了一把星辉,流着热泪。另外两个男神,一位背对着赤尧,一位站在背者对面,寒风呼呼地追着,鼓动着背者宽大的衣袍,最后那位神从这衣袍翻滚着露出了脸来,看见了正在降落的一妖一魄。
他和赤尧同时发出了惊叹。
赤尧心道:“为何他和我长的一摸一样。”
天边日光大盛,风雨金瞳将要飘出他的身体,赤尧的双眼变的沉重无比,困意袭来,他朝日光伸出了手,忽然,源酒魂魄狠狠地朝他撞了过来。
这一撞之间,赤尧听到源酒的声音再次传来。
“尧爷,你可还记得棋子?或在疑惑为何此时见到了我……”源酒低头一笑,道,“当年我死,念及阿昭一人活在这世上孤苦伶仃,便想给阿昭下个生咒保他一次平安,怎奈生前法力全无,无法施咒。无奈之下就用极端之法做了交换,用我千秋万世的轮回之命作为代价,换得今日救阿昭一命的机会,并且立誓,若有人愿意为了救阿昭不计性命,我便会出现在他身侧为他指路。多谢尧爷,源酒此生无以为报,日后也不会再有相见之时,唯愿阿昭平安,愿尧爷一生福顺安康。”
赤尧猛的摔在地上,一阵剧痛从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传来,双眼归于现实的前一刹,他看见源酒的魂魄在日光中归于虚无……
“主子——”
是海蚀撕心裂肺地喊叫声。
赤尧忍着剧痛睁开双眼,他的双眼模糊,眼皮上粘满了血,他正在海蚀怀里,身体像是一个破了的水桶力气不断的消散,身体内涌过一丝丝暖流,是海蚀在为他疗伤,可破口太大,这暖流便如杯水车薪。
他的身侧到处都是散落的断壁残垣,耳侧忽然传来定界阁主痛快的声音:“多少年了,这鬼结界终于破了!”
他看见一个赤足的红色身影被她身侧一个黑衣的男人扶着走过来,赤尧喃喃自语道:“捧星辉的女神……”
然后便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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