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问题,是人手不足。
修建福源堰的关键目的在于泄洪和分水,而目前汨江河道沿段多有泥沙淤积、纵深不足的情况,因此需要大量人力进行挖掘排沙。
另外,福源堰要筑堰置闸,根据旱季雨季启闭闸门,从而使旱季时麓北平原也有水可以灌溉良田,这也是一个重劳力的项目。
要发动当地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得需要当地官员的配合。
杨席杨知府听说朝廷需要在当地征召百姓,立刻表示绝对配合,只是朝廷拨下来的预算银两,必须得拿出一部分补贴参与的劳工。
没什么经验的崔煜川点头称是,这是当然的,不能让当地积极参与的百姓白出力。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杨知府不仅管他们要了银子,还以慈善募捐、造福故乡的名义管当地的商人、富户也要了银子。
崔煜川眼见着从民间收集来的银子越来越多,府衙案头的账册越堆越厚,不禁暗暗在心中算这笔账,越算越心惊,这么多钱,知府真能全发给百姓吗?
他坐不住了,跑去找李行,李行却说知府他们最了解当地情况,必然心里有数,叫王爷不必操心。
崔煜川自己品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感觉又多懂了点官场的黑暗。原来知府他们这些当地官员给上京派来的中央官员所送的好处,最后都会以这样的形式重新流回到他们自己手中,还能赚得更多,真是好买卖。
崔煜川虽然什么好处也没收,但他也无法对杨知府等人下手动真格,毕竟缺人是一个现实问题,没有杨知府等人在当地号召,去哪找人手来挖河道修堰闸?
为着这事,崔煜川已经一连好多天吃不好饭了,反倒是李行在这富饶又远离上京的地方缺乏管束,天天吃喝玩乐,几乎到了乐不思蜀的程度。
另一个问题,便是资源的调度。
要修堰坝隔水,需要大量的土石方,做闸门也需要大量铁材,这些资源的开采和运输都是麻烦。
麓北平原少丘陵与山脉,要挖山石,需得往北边的镜麓走。
而麓北的铁矿石资源更是稀缺,听当地人介绍,镜麓附近有铁矿,但开采出来的矿石纯度一般,掺了不少杂质,不好作为打制闸门的首选。
本来就吃不下饭的崔煜川几乎连觉都要睡不着了。
天知道,他一个门外汉只是来督查施工的,还以为从上京来的专业队伍能够把这些障碍都解决了。没想到最后问题全被丢到他这里,等着施工的老师傅们一天天眼巴巴地全指望他来处理。
正在一团乱麻之时,又有人跑来添乱。
一日,崔煜川接到了绥金城都作院的都作使杜林峮的邀请,称其在城中为王爷设了宴,请王爷一定要赏脸参加。
崔煜川觉得奇怪,一个小小的都作使,说难听点都不算什么官员,手下管的是一群官府工匠,怎么会想来宴请自己呢?
但都作院管的是大景的兵器制作,要说它的重要程度,倒也不容小觑。于是崔煜川从江岸工地回来后,随便换了身衣服,就去赴了宴,想着好歹看看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结果一到了赴宴之地,推开门,见到一屋子莺歌燕舞,被脂粉气扑了满脸,崔煜川就想马上逃跑了。
他年纪本就不大,个人性格更是向来洁身自好从不接触这些。唯一走进风月之地的时候,就是去揽月楼见安插在敌国的间谍。
那杜都作使一见他来了,立马扫榻欢迎,姿态放得极低,崔煜川本打算直接走了,却被一句话留住了脚步。
“恭候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不好意思,但下官今次置席,是听说了王爷正在为寻找铁矿烦恼,下官实在是想为王爷分忧,才唐突邀请,还请见谅。”
崔煜川满心狐疑,他一个做兵器的工匠头子怎么知道我在找铁矿的?
但既然如此……便坐下来听听看吧。
漂亮的歌女舞女们迎上来,被满脸冰霜的崔煜川一扬手止住,他说:“有事说事,这些招待就不必了。”
这杜都作使的面相看起来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怎么还搞了这些花样,真是不妥。
杜都作使呵呵一笑,扬手挥退旁人,只留了参席的几名小小官员,他们的品级都不高,按道理讲哪能随随便便接触到崔煜川这种级别的皇亲国戚,此时一个个都兴奋中带着些紧张。
“王爷,我先安排传菜吧?”杜都作使低眉顺眼地征求意见。
“不必了。”在这种场合,崔煜川哪来的胃口?他直抒胸臆地开口:“我想知道,杜都作使此番难道是能帮我解决铁矿不足的难题?”
要是搁到以往,财大气粗的小王爷说不定还会来一句“钱不是问题,只要能买来品质优良的矿石”,现在经过了一番现实的敲打,他也不敢再说这种话了,真怕别人狮子大开口。
“这个……只是下官们的一些提议,或许能为王爷分忧……”杜都作使赔笑,“若不是下官们心系福源堰的建设,也不会如此急切……”
“我知道,福源堰的建设,当然是最有利于当地的水土百姓,你们作为地方官员,关心也是职责所在。”崔煜川淡淡地评价,又问,“所以你们有什么办法?”
杜都作使和旁人对视一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对崔煜川说:“王爷,我们都作院每季都能收到朝廷划拨的官矿矿石,因为其中有一些以备损耗之缺的多余数量,所以都作院每季的兵器、装甲制作完成后,都还能剩下一些未使用到的部分。官矿不得对外销售,我们就都把这些多余的数量积存在库房中,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以拿出来供王爷用于修建水利。”
乍一听到此处,崔煜川心动了一下,却马上冷静下来。就算修建福源堰同样是皇帝亲指的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但使用都作院内存放的用以制作军器的矿石,也太不合规矩。
而且这些矿石是朝廷用军费采购的,和修建福源堰所使用的资金也不匹配,他要是随意地使用了,不就等于挪用军费吗?皇上要是知道了,不得把他投进大牢,严刑拷打他有无反叛之心吗?
崔煜川莫名打了个冷颤,再看面前这张带着乡土气息、老实巴交的脸庞,就觉得有点惊悚,感觉对方是特意来害自己的了。
“咳……”崔煜川清清嗓子,他相信这些地方的官员只是不懂其中利害关系,并无恶意,所以也没有翻脸,只是说,“此事不妥,军事是军事,民生是民生,两边不能混杂,这是制度定下的规矩,所以不能用你们都作院内的库存。”
“那……如果王爷向皇上请示一下,或许皇上会认为可行呢?”杜都作使还有些不死心,又问,“本来每年的军费就比较紧张,这样卖掉多余的资源从而扩充军费,也是一桩好事啊。”
要是当今皇上是个好说话的,他还能去问问,但……崔煜川心中腹诽,又有些意动。
毕竟,这简直是天降的铁矿资源,正好能解他燃眉之急。
所以崔煜川也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他要回去再考虑一下。
“当然!这是当然,王爷做事谨慎周到,实在是我等下官学习的榜样!”杜都作使满脸堆笑,“不说这些了,上菜,看王爷为了麓北百姓日夜操劳,真是下官们招待不周的过错!”
“不了,事情讲完就好,我不吃了。”崔煜川站起来,不容分说地往外走,“吃过了,诸位慢用。”
几名官员马上站起来,弯着腰恭敬地送他出门,又被崔煜川拦下。
“那王爷慢走——”
崔煜川一路脚步不带停歇,走到了大街上,才感觉失去的食欲重新回归,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
他摸摸自己的胃,想起自己一早就去了河边查看今日疏通泥沙的成果,心中又操心着各种事情,还没吃过饭,怎么显得如此可怜。
崔煜川缓步走向街边小摊,点了一碗清水面。热腾腾的面上来,虽清淡、简单,吃着却让人感觉格外舒坦。
也让他想起上京春日里的那个汤饼摊,以及摊子上温暖亲切的一张张面孔。
“唉。”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来到绥金后,时常感觉疲惫和茫然,都是因为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信任,并能互相支撑的伙伴。
当他独自面对种种复杂的问题,难免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崔煜川想起来,顾婉妤如今应当在镜麓山上观看大比。
他的心蠢蠢欲动起来,突然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要不要问问她,能否来帮自己的忙呢?
算了……不好。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像自己一样风吹日晒地去管这些劳工?
其他官场中的弯弯绕绕,更是复杂到令人作呕,与她的天真纯洁毫不匹配,不该让她牵扯进来徒增烦恼。
崔煜川吃完了面,郁郁寡欢地散步回住处。
走到院子里,他养的信鸽正在笼子里蹦跶,红红的小嘴敲着笼子,似乎想跑出来玩。
崔煜川用手指逗它,被轻轻地啄了一口。
“你想出来吗?”他看着小鸽子在狭小的笼子里乱跳,才发现原来这笼子中的空间这么小,完全阻挡了小鸽子的自由。
该放它出来活动活动,才是啊……
“是我的不对了。”崔煜川打开笼门,信鸽跳到他肩上,歪头看着他。
“那你……帮我送一封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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