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海岛别墅陷入一种奇异的平静。
阎狂变得很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指挥中心,处理着“彼岸花”事件后续的排查与清洗工作。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出现在樊艳杀的视线范围内,也不再试图用信息素或言语去试探、去掌控。
他甚至没有再提起晚宴那夜的任何细节,仿佛那场生死边缘的共舞与默契,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境。
这种突如其来的“放手”,反而让樊艳杀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躁。
他像一只习惯了被绳索束缚的鹰,当绳索突然松弛,他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飞。
他开始在别墅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书房里还残留着阎狂身上那股淡淡的沉香;健身房里有他专用的器械,上面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甚至连露台上,都仿佛还映照着那夜两人推演战术时,被灯光拉长的、时而交叠的影子。
无处不在的痕迹,无声地提醒着那个男人的存在。
更让樊艳杀心烦意乱的是,阎狂虽然不再出现,但他的“存在感”却以另一种方式,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他随口提过一句某本书的某个版本难以寻觅,第二天,那本书的精装本就悄然出现在了他的床头柜上。
他夜间偶尔会因为旧伤或噩梦惊醒,第二天,医生就会“恰好”送来新的安神香料,味道清雅,效果极佳。
他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偏好某种口味的点心,但厨房送来的餐后甜点,总是能精准地戳中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
这种细致入微的、近乎恐怖的洞察力与掌控力,比任何强势的禁锢都更让樊艳杀感到心惊。阎狂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他所有的习惯、喜好、甚至细微的情绪波动,都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对手却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这天下午,樊艳杀终于忍不住,走进了那座他平日刻意回避的指挥中心。
阎狂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电子沙盘前。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沙盘上光影变幻,显然正在进行复杂的推演。
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坐。”
樊艳杀在他身后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沙盘上。那是迦南岛的立体地图,几个区域被标记为高亮,显然是“医生”可能的藏身点。
“有线索了?”樊艳杀问,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嗯。”阎狂应了一声,手指在沙盘上某个点轻轻一点,“这里,北区废弃的海洋研究所,可能性最高。结构复杂,有独立的能源和供水系统,而且靠近深海,便于处理和隐藏‘蓝晶’实验可能产生的污染或废料。”
他的分析冷静而精准。
“什么时候行动?”樊艳杀问。
阎狂终于转过身,深榛褐色的眼眸看向他。几天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眼底带着熬夜留下的淡淡痕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不急。”阎狂走到一旁的咖啡机旁,倒了两杯黑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樊艳杀。“‘医生’很狡猾,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我们在等一个确切的信号。”
他的手指在递过咖啡时,不经意地擦过了樊艳杀的手背。
那触感一掠而过,带着咖啡杯的温热和一丝属于Alpha的、干燥的粗糙感。
樊艳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接过了咖啡杯。浓郁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运转的低微嗡鸣,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你的伤,”樊艳杀看着杯中晃动的黑色液体,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怎么样了?”
阎狂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没事了。”
又是这句话。樊艳杀抬起头,看向他衬衫下隐约的轮廓:“让我看看。”
这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阎狂深榛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没有拒绝,只是平静地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微微扯开领口。
那道愈合不久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粉色的新肉与周围冷白的皮肤形成对比,像一道诡异的烙印,横亘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缝合的痕迹已经淡化,但依旧清晰可见。
樊艳杀的目光落在那个伤疤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记得缝合时指尖触碰到的、温热血肉下的骨骼,记得那夜灯光下翻卷的皮肉和涌出的鲜血。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却只是虚空地描摹了一下那道疤痕的轮廓,没有真正触碰。
“恢复得……还好。”他有些生硬地评价道,迅速移开了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阎狂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看着他强作镇定却泄露了情绪的眼神,心底那片沉寂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没有急着系上纽扣,只是任由那道伤疤暴露在空气中,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重新系好纽扣,动作慢条斯理。然后,他端起自己的咖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海天一线。
“等这件事了结,”他背对着樊艳杀,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们谈谈。”
谈谈?
谈什么?
谈北部山区?谈过往的背叛与伤害?谈他们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樊艳杀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他看着阎狂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害怕那场注定艰难的谈话,又隐隐地……生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这场无声的博弈,似乎终于要迎来摊牌的时刻。
而他知道,当那一刻来临,无论是冰封瓦解,还是彻底碎裂,都将是一场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加凶险的考验。
那句“我们谈谈”,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樊艳杀的心湖里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看书时,字句模糊不清;擦拭蝴蝶刀时,指尖总会无意识地停留在那冰冷的金属纹路上出神;甚至夜里躺在黑暗中,耳边反复回响的,也是阎狂那句平静却重若千钧的话。
阎狂依旧很忙,大部分时间仍留在指挥中心。但他不再完全避开樊艳杀。偶尔在走廊相遇,他会微微颔首,深榛褐色的眼眸掠过他,不再带有之前那种极具压迫性的审视或掌控,更像是一种……平静的确认,确认他的存在。
这种变化细微,却让樊艳杀更加无所适从。他宁愿阎狂像以前那样,用强硬的姿态逼迫他,用深沉的心计算计他,至少那样,他知道该如何竖起全身的尖刺去应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独自一人,面对内心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动摇和……恐慌。
对,是恐慌。
他恐慌地发现,当阎狂不再试图用锁链拴住他时,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自处。那座名为“恨意”的堡垒,在对方悄然改变的策略下,墙垣正在从内部悄然松动。
这天傍晚,天气骤变。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压在海面上,空气闷热而潮湿,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樊艳杀独自坐在空荡的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外晦暗的天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让他有种被世界遗弃的错觉。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熟悉。
他没有回头。
阎狂在他身后的沙发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两个恪守着无形界限的陌生人。
“信号确认了。”阎狂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医生’和他的核心团队,确实藏在北区的废弃海洋研究所。他们利用旧有的深海管道处理实验废料,几乎没留下痕迹。”
樊艳杀的心神被拉回现实,他微微侧头:“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凌晨,涨潮时分。”阎狂的声音冷静如常,“利用潮汐掩盖行动的声音,同时,涨潮会暂时阻断研究所通往深海的部分应急出口。”
很周密的计划。樊艳杀心想。这确实是阎狂的风格,算无遗策。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
“你跟影的小队,从通风管道潜入,直击核心实验室,控制‘医生’,夺取‘钥匙’和相关数据。”阎狂布置任务时,语气是纯粹的指挥官口吻,“我带队从正面佯攻,吸引火力。”
很合理的分工。樊艳杀擅长潜入和精准打击,而阎狂的正面强攻能最大程度制造混乱。
“明白。”樊艳杀应下。
任务布置完毕,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乌云翻滚,隐隐有雷声从远方传来。
暴雨将至。
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樊艳杀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他知道,那场被推迟的“谈话”,或许就在今夜,在这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里。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冷静。
他听到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是阎狂站起身。
他没有动。
脚步声靠近,最终停在他身侧。
阎狂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阴影将樊艳杀完全笼罩,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此刻似乎不再刻意收敛的沉香,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躁动。
“艳杀。”
阎狂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樊艳杀的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抬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光洁如镜的地板,那上面映出阎狂模糊而挺拔的倒影。
“明天之后,”阎狂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无论结果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
樊艳杀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我们都必须面对一些事情。”阎狂最终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樊艳杀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坦诚,“关于过去,关于现在,也关于……未来。”
未来?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樊艳杀混沌的思绪。他从未想过,他和阎狂之间,还能有什么“未来”。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结局,早在北部山区那道命令下达时,就已经注定——要么在互相折磨中耗尽彼此,要么在某一方的死亡中彻底终结。
可现在,阎狂却提到了“未来”。
樊艳杀猛地抬起头,白鹄眼里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他撞进了阎狂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算计与冰冷,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他所有尖锐与挣扎的深海。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短暂的强光映亮了阎狂的脸,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认真。
紧接着,惊雷炸响,滚滚而来。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阎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樊艳杀心悸。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客厅。
樊艳杀独自坐在原地,听着窗外渐渐沥沥开始落下的雨声,和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
暴雨,终于来了。
而他知道,这场雨冲刷的将不仅仅是迦南岛的尘埃,或许,还有他们之间,那沉积了太久的、厚重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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