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蔓生立即回头,可老树后只有一条掉了泥壳子露出里面红砖的围墙,哪里有半个人影?也许是心理作用,倪狻说过以后孔蔓生凭空生出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这感觉自四面八方而来,说不清出处。
“我也没看到他,但是感觉得到。”倪狻又补上一句,“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金属的味道。”
倪狻很难形容那种金属味,如果用不锈钢碗喝一碗放到微凉的汤,初入喉不觉得,再回味时停留在口腔中那种短暂的不属于汤的金属味大概就是此刻他最直观的感受。
闻言皇明越也坐直了身体,翕动鼻翼在空气中嗅了嗅,紧接着他的眉头古怪地拧了起来。老树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也不知在八里巷伫立了多少个春秋,树冠早已亭亭如盖,光是他们坐在树下的这小段时间里,身上就落满了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桂花。
皇明越拈起肩膀上一颗桂花碾碎了放在鼻尖下,良久他才淡淡道:“我闻不到味道了。”柳宿莘吓得站了起来,秦乘鲤也是脸色倏变,只有包甜甜还不明所以,“啊,你该不会是昨天夜里睡感冒了吧?”在她看来这里浓郁的桂花香简直直冲天灵盖。
几个人的异样让孔蔓生很快联想到了游戏规则:规则有五感,五感先后决定规则先后。
皇明越又试着去闻了别的的东西,无一例外,哪怕是带着最强烈气味已经呕到发酸的厨余垃圾,在他鼻尖都是一样的无味。孔蔓生心里一咯噔,最先是皇明越失去了嗅觉,不知道他们几个人会不会也陆续失去嗅觉。
余春生在金河旅社没找到几人时背上的冷汗都快要把衣服浸透了,“我、我打谅几位专家……”他以为孔蔓生一行见棉纺厂的事件不好处理连夜离开了芦花口,还好正在他灰心丧气之际孔蔓生他们竟然回来了。
但几人的表情都不甚和气,为首的秦乘鲤把余春生叫到一边:“厂长,你既然委托我们解决棉纺厂的怪事,有所隐瞒不是解决问题的道理吧?”
余春生张张嘴还想东拉西扯,秦乘鲤又道:“我们刚从薛神婆家回来。”这下余春生坐不住了,“我我我、这这这。”
“你还是说说两三年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余春生一下子被拿捏到了痛处,他凄然地仰头却只得了几道冷淡的目光。“唉,您说的没错,最早唱那个怪歌的不是何爱红和金凤霞,而是一个名叫吴萍的女工。”
吴萍不是本地人,她的来历很神秘,不管厂里其他女工怎么旁敲侧击吴萍都是笑着糊弄过去,因此她来了两年厂里上下也只知道她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听说是老家遭了灾才外出谋生计的。
“吴萍工作很勤奋,之前厂里有贼也她是发现的,所以那天她见着那个黑影也当是贼。”吴萍就那么一喊,灯一亮,黑影就消失了。吴萍擦了擦眼睛还只当是自己眼花,谁料过了两天她一边上工一边就开始唱那首诡异的歌儿了。
“白花花山山花不开,姑娘坐轿轿过田岗,碰上那个……”吴萍的声音幽怨而空灵,听得旁边的女工直打寒颤。
“别唱了,吴萍,怪吓人的。”
“是啊,上工呢,你不好好干活儿待会儿组长来了又要批评咱们生产组了。”
但吴萍充耳不闻,她竟然就这么唱了一晚上,甚至一直唱到回宿舍。往宿舍区去的路上吴萍不歇气地唱着歌,声音都唱得开始沙哑,但她自己毫无意识,弄得其他女工都不敢跟她一起走了。
回了宿舍吴萍倒头就睡,既不洗漱也不脱衣,几个同宿舍的女工喊了她几声吴萍毫无反应,她们也只当是吴萍累极了就没放在心上。等天亮了吴萍床上早没了人,一连几天吴萍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然后芦花河里打捞上一个失足落水的女人,余春生前去辨认,正是失踪了好几天的吴萍。
“可后面的事就越来越怪了。”余春生咽了咽唾沫,“人虽然是在咱这儿没的,但自然是要寻她老家的亲人拉回去安葬。咱厂里几个人就按照吴萍当时入厂时登记的地址找到了他们村儿,谁知道……”
村里的老人比余春生还意外,“咱这儿没个叫吴萍的啊。”余春生一想吴萍从老家离开未必用的真名,又拿出一张黑白集体照,那是吴萍来了以后一年元旦搞文艺汇演时全厂子一起拍的。他指着第二排最左边的女工道:“老人家,就是这个人。”
老人颤颤巍巍凑过去把照片捧到眼前细看,余春生也不知道老人怎么一下子就僵住了,他松垮到耷拉下来的脸皮子抖了起来,振出一条条沟壑般的纹路。
“这、这不是丽娟吗?”老人像丢烫手的烙铁一样把照片甩给余春生,“她七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啊。”
余春生苦笑一声:“那老人说七十年前他才十来岁,丽娟就是村里嫁出的最后一个山神的新娘。所谓山神的新娘就是把一二十岁的未婚女娃子送到山里去,山神娶了亲就会保佑全村上下风调雨顺。”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老人对此深信不疑,后来他才朦胧地明白山神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以自家的女儿能嫁给山神为荣,只有丽娟家不一样,她的老母亲为此哭瞎了双眼,丽娟自己也试图出逃跑过但被村民们又抓了回来。被绑上花轿的时候丽娟唱的正是这首歌,“白花花山山花不开,姑娘坐轿轿过田岗,碰上那个……”
“所以吴萍就是丽娟?”孔蔓生问。
“我们也不知道,不敢信。既然没能找到吴萍的家人只能把她火化了骨灰撒在芦花河里。”倒也不是余春生不尊重遗体,只是吴萍这事处处透着诡异谁也不敢留她个全尸,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之后厂里还闹过一些怪事,虽然不严重但也请了薛神婆镇压,只是前不久的何爱红和金凤霞出事,一下子把余春生拉回了两三年前吴萍出事的那个夜晚。
“肯定是吴萍的冤魂作祟,我对不起她啊我不该烧了她的遗体。”余春生一把浑浊老泪泣不成声,白花花山正是吴萍故乡的那座据说住着山神的大山,何金两位女工又不是那儿的人,无缘无故开始唱同样的歌不是吴萍作祟还能是什么。
听完他的叙述包甜甜的脸色变得尤为古怪,她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住了口,孔蔓生注意到她的异样,“怎么了,甜甜?”
“我怎么觉得这故事我在哪里听过?”包甜甜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不奇怪,古来什么山神河伯、妖精鬼怪之类的‘神明’娶亲大多数就是这个套路,献祭妙龄女子以示虔诚,实际上就是一种残忍愚昧的人祭制度。”倪狻道。
包甜甜深以为然,“太可恶了,这什么畸形的风俗!怎么就能假定山神性别男的爱好女呢,万一献两个精壮男子人家山神更高兴呢?”
孔蔓生:“……”徐非弋我找到你私生女了,她脑回路跟你一样山路十八弯。
吴萍曾经居住的宿舍早已人去楼空,她出事后其他女工也不敢住在这间房里了。房间里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木桌,盖在桌面上的玻璃下还压着几张女工们的合照,照片上朝气蓬勃的女工们梳着麻花辫身着的确良衬衣和碎花裙子站在棉纺厂门口笑靥如花,吴萍也是如此。
吴萍的床铺墙上贴着她喜欢的歌星海报,海报上英俊的男歌星扯着敞开的夹克领口比出一个热烈的笑颜,正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妹子梦中情人的模样。吴萍与其他女工没什么不同,她也向往着这些逐渐流行起来的新潮事物。
“她要真的是七十年前嫁给山神的丽娟,她得多少岁了呀?”包甜甜满腹疑问。这也正是孔蔓生想不通的地方,如果是吴萍真的是丽娟那她被送上白花花山后又是怎么一个人逃出来的?不老不死这些年丽娟改名换姓来到芦花口当起了纺织女工,却为什么又毫无征兆地发了疯呢?
唯一让孔蔓生还有点欣慰是这一次游戏给出的时限很长,棉纺厂明年才会拆除,这到过年还有两三个月。
“嗯?”柳宿莘低低发出一声疑问,“这个吴萍没有什么个人用品?”吴萍的床上还放着她的旧衣服和一些餐盆杂物,余春生虽然把人烧了东西却还留着,想着要是以后吴萍的家人寻来也好给她立个衣冠冢。
柳宿莘打开吴萍用来装小物件的饼干铁皮盒,里面针线纽扣折叠剪刀电筒电池一应俱全,已经停走的海鸥表叠放进透明塑料袋里缠好,甚至还有一只锈蚀得花纹都斑驳了的绿格子口琴,却唯独没见过女孩子用的香皂洗头膏雪花膏和蛤蜊油之类的个人洗护用品,放在床下的搪瓷脸盆里也没有牙具口杯,好像她完全不用这些东西一样。
“你们清理过吴萍的东西?”柳宿莘起身道。
“没有啊,吴萍出事后其他人都搬走了,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再说了遇上这么离奇的事儿谁还敢碰她的东西啊,我给打包后用床单包着全堆在床上了。”余春生也是不解。
“啊对了,她们宿舍的其他女工也提过一嘴,吴萍从来不和其他人一起去水房洗漱,也没见她怎么买过头油痱子粉之类的。”余春生想起来了,先前女工们抱怨过夏天宿舍烤透了热得跟蒸笼一样,就是往洗澡水里加花露水也不解凉。彼时她们就会洗了头穿着汗衫绵绸裤一起坐在操场上等夜风把湿哒哒的长发吹干,正好消解一点夏天的暑气。
但吴萍从不参与其中,她身上好像永远都是干爽清洁的样子,不会像其他女工一样被汗水泡得黏黏糊糊。与吴萍要好的女工还问过她是不是悄悄摸了冰片粉,吴萍压根儿答不上来。
“她、她不是根本就不会出汗吧?”包甜甜被自己的推测弄得有点结巴,但孔蔓生很清楚她想要说什么。
只有死人才不会出汗,因为她没有新陈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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