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荒唐的闹剧结束时已经黄昏了。
两个伤员被用车拉了回去,原以为柔弱的文寻喝碗姜汤就好了。
倒是一向看起来强健的陈从玉罕见地发起热。
县衙里灯火通明,程老三像是等媳妇生孩子的男人一样,在房外坐立不安,和他一起在外面的还有那个文寻公子的侍卫白羚。
他一身白衣下身半边都是污泥,现已干了硬邦邦的一片。
白羚坐在木凳上,扣着手里伤口边蹭起的皮,拽一下旁边的程老三跟着抖一下。
“你别扣了,看着怪疼的。”
白羚木愣愣地看着程老三,兀地笑了一下,他长得好,笑起来像是冬天开了花一样,看得程老三一愣一愣的。
“看你这样担心陈公子,想必和他是极好的朋友吧。”他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引得人很想与之交谈。
程老三坐下来目光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半晌才嗯了一声。
白羚看起来像是他家公子一样好脾气,也不生气,很耐心地说:“那你们认识多久了?陈公子很早就做……接袍使了吗?”
他顿了下,把险些吐出来的“收尸人”咽了回去,换了个当下/体面的称呼。
“是啊,老大很久之前就做了,听说还是世代都做这行。”他挠挠头冲着白羚憨笑,“我是三四年前认识的,我做这行还是他介绍的。”
啊,原来还真是收尸的,白羚带着笑转头,嘴上两三句的和程老三聊着。
他脸上微笑的弧度加深,头顶上灯笼洒下的光使脸上的阴影更黑更深,伴着屋里的情况显得分外诡异。
区区一个平民百姓,一个肮脏腐臭的收尸人怎么能与公子相配。公子啊公子,这一切我都会纠正过来的,你是高坐庙堂楼台的闻浔因,怎么能走下来碰到地下的烂泥呢。
大夫提着药箱从房里急匆匆出来,程老三见他情状焦急,神色紧张,迎上前劈头盖脸地问:“大夫,老大怎么了?是不是不行了?你一定要救救他啊!我就这么一个老大,他可不能死!”
“哎呀,别挡路,没什么事,喝点汤剂退退热就好了,剩下的面瘫后遗症之类的我日后过来针灸即可。”大夫绕开这堵人高马大的汉子,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快让开快让开,这个点回去已经算是晚了,夫人要骂死我了。”
什么!面瘫!
“老大,你怎么啦!”程老三尖叫着跑进去。
白羚穿着这件一半白洁一半污泥的衣服一个人站在庭院里,掸掸靠近程老三那边的衣服,即使那半边纤尘不染。
头顶的月光寒冷空寂,白森森地照着地上的人。
他仰起头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走向深处的院子,不见踪影。
“老大,老大,你没事吧,你脸怎么不能动了?这怎么办?”
程老三跟叫魂似地叫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死了,陈从玉躺在床上,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的,头脑晕晕乎乎的还是提起精神瞥了眼程老三。
“你盼我点好拔,我头晕不响(想)说话。”
他脸部肌肉提不起来,说话都含糊起来。
他之前在河上猛干出汗,之后又突然掉进河里,先是热后是冷,只是个面瘫加发热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文寻在一边抿起嘴偷笑,却刚好被陈从玉抓包:“豆炒笑我。”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句,想翻身蒙着头逃避现实,手刚抬起来就被文寻抓住。
他起热身上烫的厉害,文寻手指还是冰冰凉凉的触在皮肤上分外舒适。
“你摸摸我……”
“快来喝药吧。”文寻从绿意手里接过刚熬好的药,喂到陈从玉嘴边,就这样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
陈从玉大概少有这样虚弱顺从的时候,直起身子歪着头喝药,整个人看起来病殃殃的,这种时候倒是和他那张始终苍白的脸“相得益彰”了。
“苦吗?”
“还好。”
陈从玉仰头几口喝完,他脖颈修长,突起的喉结在脖子上轻轻滚动。文寻动了动挡住其他人的目光,眼中一抹暗色闪过。
陈从玉摇摇头躺下。嘴唇苍白被药液浸得晶亮,在光下亮晃晃的,他眼睛半闭看起来熬不住了,文寻想把人都遣出去,却被陈从玉抓住:“扈县令准费(备)赔我多少钱?”
程老三在一边探出头接话:“说等你好起来再商量。”
陈从玉眉头一皱目光转移到程老三身上,他支着手臂像是对结果不满准备再起来絮叨理论一下。
文寻很快地皱一下眉片刻后又恢复原样开口道:“好了,都出去吧,天色完了都该休息了,从玉不舒服还要早点睡。”
文寻把其他人赶出去,用湿毛巾给他擦了脸手,很强硬地责令陈从玉休息,他语气不满,眉毛锁在一起,白皙的脸上带着不悦。
“生病了还不好好休息。”
陈从玉半眯着眼迷糊的很,感觉自己像被管教的贪酒男人,他笑笑说:“文寻故(公)子好厉害。”
“难道不对吗?”文寻瞥他一眼反问,不重不轻地拍一下陈从玉,“快睡吧,我出去收拾一下东西就进来”。
陈从玉点点头,终于困倦地渐渐闭眼,视野里的文寻只留一个昏暗的背影模糊地走向远处,之后彻底陷入黑暗。
绿意等在外面,穿着一袭绿衣站在阴影里。
“您午后在河边时摘了帷帽会不会……”
闻浔因坐在椅子上,他撑着头,食指轻轻敲打着颧骨的位置,斜着看过去只能看到长而卷翘的睫毛,神情如何不见分毫。
“你去探一探,若是他发现了就明示身份责令他离开,若是不从……”他睫毛一颤向上抬眼,语气骤然变得冰冷,“那就杀了。”
绿意顿了顿,抱手消失在黑暗之中。
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照亮窗边的一丛竹子。
里面的人坐在桌边拿起书片刻后又放下,坐在椅子上几次作势要起。蜡烛噼里啪啦的响,炸的屋里墙壁上的人影摇摇晃晃。
咯吱——
沈赋听见推门声,连忙抬头:“清风,你可打听过陈公子怎么样了?”
清风过来给沈赋冷掉的茶倒掉换成新的开口:“公子别担心,说是没什么事喝点药就好了。”
沈赋魂儿显然已经飘到某处了,闻言直说幸好,端起那杯刚换的茶就喝。
“嘶!”
“公子快放下有没有烫伤?”
“没事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沈赋把杯子放下,接过帕子擦自己身上的水渍。
清风瘪了瘪嘴:“公子怎么对陈公子那样上心,文公子也掉进去了也不见您问。”
沈赋别扭地别过脸,把书拿起来挡住清风探究的目光,书背后面传出他的声音:“清风问这么多干什么,快回你房间睡去。”
清风嘟囔着揭穿沈赋:“我看公子你就是看上人家了,所以才一直献殷勤,要是让老夫人知道您瞧上一个男人一定会生气的。”
大雍时人虽流行断袖龙阳,但也只做平常风雅爱好,也对局限于一些权贵富贵人家,大多数家风肃正的家族是非常厌恶的。
沈赋出生寒门,家风尤严,他母亲必不会同意他带男人回去。
听此他眉眼一黯失落下来,清风看着没停继续说:“而且陈公子身边有文公子在,文公子长得那样好,就算陈公子是断袖也是跟文公子好。”
沈赋把书放在桌上,低着头沉思,他头上的冠梳的端正,行事为人肃穆端庄。
沈赋又抬起头,神色坚定:“如果我怕母亲责骂我怕世人取笑,那我就不会自请赴任幽州,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我当了就是。”
“反正我觉得您不比文公子有优势。”清风在屋里收拾回答,“说起来也不知文公子是何人,听说是京城来的,长得那样好也没有听过。”
“公子,你见过他吗?”
沈赋思考着起身走到清风身后,把书卷成筒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接着放进书箱:“不清楚,不记得见过,你少在背后议论别人,今日的事揭过不必再提。”
从会试到京到离京赴任,他在京城呆了不到一年,来不及熟悉就匆匆走了,人事物都很陌生。
清风揉揉脑袋知道自己一些话逾矩就不再多说转身出去。
屋里没多久就熄了灯,窗内照着竹子的光不见了,窗外黑夜中只剩下几道更深的竹丛阴影。
屋顶上瓦片轻响,像是野猫夜行发出的声音,竹头簌簌微动很快都归于寂静。
文寻放轻脚步走进屋,陈从玉已经睡着了。
明明也是他要求希望的,但看人真的睡着他心里又有些失落。
他动作轻柔脱掉外袍把衣服搭在架子上。
“你怎么没睡?”文寻扭过头看见陈从玉正睁眼看他,面无表情,平常他总是乐呵呵的少有冷脸训斥人的时候,尤其是对文寻更是从没有这样过,如今突然冷下脸便显得极为冷酷阴沉,甚至散着杀意。
文寻脸上不知何时露出的笑也渐渐落下,他心里咯噔一声,疑心陈从玉是听到什么。于是开口小声试探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一直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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