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玉顺着那个方向摸去,城外有一大片树林子,他问过路人,走了进去。
之前下的雪还没有化,一层积雪压在黑色的枝干上,不知道是这里的尸体滋养了树木,这些树都高的出奇,一片白里留出一枝又一枝漆黑的印迹。
雪下的厚,这里更没人来清扫,满地都是厚厚的一层,让他想起文寻大氅上的雪狐领子,偶尔看见几道像是车辙留下的凹陷。陈从玉一脚深一脚浅的踏进雪窝里,一拐一弯地往前走。
他喘着白色的水汽,前面出现大大小小的土堆,还有上面高高低低的积雪。他还想往前,就感觉像是踩到什么圆滚而硬挺的枯木头。
但这绝不是什么木头,他看了眼脚下出现的夹着雪的衣服这样想。
到了,乱葬岗。
陈从玉看着高高低低的一片雪,苦笑一声,这还真是大工程,但谁让收了人家的钱,可不得干么,好在近几天不怎么下雪,要下也下的小,尸体上盖的雪应该会薄一些。
他戴起自己重金定做的羊皮手套,任劳任怨地弯腰找起来。
城内,客栈。
绿意送走了乌蓬,回到客栈时,白羚已经到了,正给公子添茶。
一身白衣,脸庞精致得有些女气,唇红齿白。白羚是她这一批受训的侍卫里表现最好的一个。武功不错、为人更是心细如发。
但绿意就是不喜欢他,没别的,白羚是她这辈子见过最难以言说的,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他,只有她和乌蓬对他有不同意见,这也是为什么乌蓬蠢兮兮的,绿意还愿意跟他玩。
“绿意回来了。”白羚看她一眼,低头给公子说,随后拿着茶壶退到身后,不再说话。
文寻抬眼,看见绿意大包小包的提着,点点头,对白羚吩咐:“白羚,你帮绿意把东西拿上去。”
白羚顿了下,抬头看了眼公子,顺从地上前接过。
绿意走在前面,悄悄白他一眼,带着东西走到陈从玉房里。
这里放着陈从玉的布包行囊,都是结实耐磨的抹布,白羚直觉这不是公子的房间。
他将东西放下,跟在绿意身后四处打量,不经意问:“这是谁的房间,公子让你把东西买给谁?”
“还能是谁的……你管的着吗。”绿意反应过来,赶紧截住话头,后头瞪了他一下:“你老老实实干你活儿得了,公子的事你少管。”
白羚柔柔一笑,也不多说,施施然出去了。
公子认识了个什么人,男人大概二三十岁,没什么钱,但公子很上心,应该还是个管会笼络人心的,绿意都能偏向他。他心里想着,嘴角带笑,眼神却毫无笑意。
不知道干了多久,陈从玉支起酸软的腰,把手套去掉擦汗,整个人晃晃荡荡,累得站不稳脚。
但很快,他的动作停下来,远处坟堆上露出一截粉色的衣衫。他定了定,朝那边走去。
用树枝扫开雪,他看见一具僵硬的女尸,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半个左脸连带耳朵全都消失不见,创面整齐,呈现暗红色,隐隐带了些许冰碴子,嘴唇干裂,双眼紧闭。
没有看见那颗红痣,但陈从玉却直觉这就是王桃花,张氏十四岁的女儿。
他愣了下,没想到这个小女孩会是这样的死相,他蹲在地上喘着粗气,汗水从他额头、睫毛上滴落,在雪里砸出一个个小坑。他用臂膀别扭地擦掉脸上的汗,伸手想要拖女孩从雪里出来。
手刚搭上去,什么温凉的东西轻柔地落在他脸上,他伸手去拿。
取下一片桃花瓣。
王桃花吹走那片落在她脸颊上的花瓣,从树上跳下去,花瓣洋洋洒洒地在她头顶滑行过去,消失不见。
“桃花,快过来,吃饭了。”她娘张氏在屋里叫她。
“来了!”
她拍拍身上的木屑,把自己的小秘密藏在桃花树下的土堆里,撒丫子往屋里跑。
这是她娘和离的第五个月,她爹最开始过来纠缠过一阵,之后就不再来了,听说又开始说亲娶媳妇了。
但她管不着,她和她娘逃离了那个魔窟,日子不知道多好呢!
啊,其实也可能没有那么好,王桃花看着眼前份量又少了些的菜米粥,端起碗小声喝着,闷闷发问:“娘,家里是不是没粮了。”
她娘脸色犯难,但看着自己闺女搪瓷碗就能挡住的小脸,什么也没说,只是板起脸:“吃你的,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干什么,吃完了找你那些小玩伴玩去。”
王桃花撇撇嘴,没告诉她,因为自己撺掇自己亲娘和离,落了个不孝,没人愿意和她玩了。
她也知道娘的日子不好过,和离前的日子不好过,和离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间屋子是村长爷爷看她们母女可怜让她们住一阵,粮食是娘给那些亲戚朋友家做工换来的,其实他们不缺人手,也都是看她们可怜。
但是人的同情心和耐心是有限的,时间一久,就没那么多人乐意帮助了。
娘和她也没什么地可以耕种过活,出去做工又嫌娘是和离的名声不好。
想到这里,她也有点不明白,明明不是休妻,甚至是对女人更好的和离,结果还是这么多人嫌弃她们。
王桃花看了眼阳光下眯着眼绣花的娘,吃完抹抹嘴,把已经舔的明亮的碗拿到河边洗,之后就又钻到屋后头的桃林里。
她没告诉娘她的小秘密,王桃花翻出一把生锈甚至缺了角的刻刀和那一块已经初见雏形的木头。
她要把这把桃花簪子送给娘,她的名字是她娘取得,她算是老来子,但是是个女儿不受爹待见,名字也没打算好好取,准备叫村里女孩几乎都会叫的狗妮、贱女之类。但她娘不乐意,虽然没什么学识,不识几个字,但还是坚持给自己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起个好听名字。
于是想了许久,定下桃花,也是她们家桃花坡的名字。
桃花好,开花多还漂亮,秋天还能结桃子。不仅娘满意,桃花本人也很满意。
木簪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有力削刻中,逐渐显露真身,王桃花想,自己要是能跟南头的木匠一样,也学会木工,不消娘出去干活,自己就能养活娘。
这样想着,她干得愈发起劲。
此后,她经常跑到木匠家偷偷学艺,她感觉自己好幸运,因为她每次去偷看都能找到一个绝佳的视角,甚至还捡到一把木匠不小心漏下的小刀。
但是她娘显然不乐意,不乐意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出去做木匠这些抛头露面的活计。
她看着面前劈头盖脸训斥她的娘,旁边是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就是这个人偷偷找她娘告小状。
王桃花揪揪她娘的衣袖,小声认错:“我错了,以后我都不去了。”娘摸摸她的头,对着旁边的男人道谢。
她捏着袖子里那刻了一半的簪子,心下失望不已。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看不下去,她失去了做木匠的机会,家里却突然好起来,娘不知道是在哪家做工,常常带回来米面,有时甚至还有肉。
她也不多想,做人当然要往好处想,只是暗地里借着月光偷偷地继续刻簪子。
话本里说簪子都会送给心爱的女子,娘就是她心爱的女子,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当然要配一根花簪子啦!
月光很暗,她揉揉酸痛的眼,想歇一会儿继续刻,却听见除了蛐蛐之外的声音。
“你可想好了,李大山有地有房,人年纪大但是未娶老实,你也不小了,人想娶你这个嫁过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听声音,王桃花认出来这是是村里有名的红娘。
“这理儿我知道,但是我家桃花怎么办?”这是她娘的声音。
“哎呀!你真想为一个丫头耽误自己,李大山不要姑娘,就要你,你也趁还能生赶紧要一个小子,这才是正道。”
“可是,桃花……”
“别可是了,你姑娘也不小了,你把她打发出去怎么样都行,你年纪大了要把握机会,不应李大山的,你真想你母女俩饿死?我可问过了,最近一直是李大山接济的你,这人这么好还不抓紧!”
“我……我考虑考虑。”
王桃花抬头揉揉眼睛,月亮在她眼睛里炸出一个黯淡的光圈。
“你……你真找好了?”
“嗯!我都问好了,上次咱们出去卖草药人家都找我了,说我干活勤快要把我招到府上做丫鬟呢!”王桃花拍着胸脯保证,冲她娘眨眨眼:“孙府娘知道吧,可有钱的那个,就是人家要的我!”
说着拿出一张薄薄的纸,左下方盖着印,张氏不识字,但看着那方鲜红的印章,眼里的狐疑收起来。
“那……那你去做工,什么时候走?”
“明天人家就来接我了,娘,你听见没有,人家大户人家还会派车来接一个小丫鬟呢。你就放心吧。”
她娘像是终于相信了,顺顺气,忙活起来:“那得赶紧收拾东西了,桃花快把你衣服什么的都收起来。”
王桃花看着她娘四处乱转的身影眨眨眼,清清嗓子拦住张氏没头没脑的忙活:“娘,你别管了,人家会给我吃穿的,有钱人家的侍女都是穿得一样的衣服,说是一样好看。”
“哦,哦。”张氏笑了笑,停下来。她的女儿向来有主意,人小鬼大,不像她没主见又懦弱。
“那你去了可要好好干,勤快点,他们都喜欢勤快的丫头,知道了吗?”
桃花点点头。
到了第二天,桃花坡起了风,花瓣随风而来,刮落在桃花和她娘身上,还是那样粉嫩可爱。
“娘,你回去吧,我走了!”王桃花坐在一个小板车上冲娘摆摆手,腿上堆着张氏最终收拾起来的衣裳吃食。
“哎,你走吧,有空记得回来看看娘!”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王桃花手放在嘴边朝远处很小很小的母亲大喊。
车子载着她远行,桃花想等她赚到钱了就回来接娘过好日子,要是那个继爹好的话,也孝顺他。
可是一连三年,桃花再没回过桃花坡。张氏再嫁,她没回来,张氏生下一个儿子,她也没回来。而张氏呢,最开始想,后来就不想了。
孙府豪华,府里种了桃花,却不许桃花落瓣,日日派人清扫,也不要桃树结果,对于孙府的人来说,这种常见的果子是贱果,也就花值得瞧上几眼。
王桃花把孙老爷送出房,外头清扫的人把花瓣扫到她的鞋子上看她一眼也就走远了,这里的人看不起她,或者说没把这群伺候老爷连妾室都不如的女人当人。
王桃花低头看了一眼绣着蝴蝶莲花的鞋面没什么表情,回了房,接着苍白着脸跌坐在凳子上。
屋子奢侈华丽,妆台嵌满了宝石,她打开妆奁小抽屉,一片珠翠里静静地躺了支杨木桃花簪。
她拿起簪子簪在发上,望着镜中姿容清丽的女子静静出神。
让她做丫鬟是真的,孙老爷看上她却也是真的。
她被骗了。
你的愿望是什么?
王桃花躺在长椅上,血从木椅上淌下,比身下那张名贵的紫檀椅还要红,身边是癫狂得割下她半张脸的孙老爷。
她眼神望向虚空,启唇喃喃自语,我的愿望么……
……我希望我娘能有几亩地,这样继父要是对她不好,她也能活,还有……我的桃花簪子,娘的桃花做给她的。
她回去过的,只是被孙府的人抓到了,那人捂着她的嘴,她看着不远处的娘,不断挣扎无声呐喊,想要娘来救她,但终究…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
请大家欣赏一下大拿自己画的封面,哈哈哈,真是天才,我要给人家做封面挣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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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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