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玉摸了把脸,那温凉原来是他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他收回手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手中褪下的手套,又是大意了,再次看到了别人的“相”。
他号称会看相,其实看得不过是执念,生前执念深重,死后都无法消散。
他从怀里拿出一方洁白的汗巾,盖在了那女子脸上,不对,应该是女孩,十四岁当然是女孩。
“走吧,桃花,我带你回去。”
陈从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麻布把人裹住,扛起来。
她硬的发直发僵,直挺地立在陈从玉肩头,像是不肯低头的小孩子,一定要大人给买糖才肯继续走。
生前不曾耍赖皮,死后才敢胡闹。
“你想要什么材质的棺材,楠木、檀木还是梨花木,可惜这些我都买不起。”陈从玉喘着气往外走嘴上还不停歇,“这么喜欢桃花,那就用桃木吧,怎么样。”
树枝笼罩在他们头顶,像是谁枯瘦漆黑的手,罩着下面的人,也把着上面的天空。
驴子隔老远就迎上来,本想翻白眼埋怨陈从玉出来的慢,但看见他脸色,原地踏了几步没作妖。
陈从玉封好车子四周,免得人掉出来,坐在车头驾车,缰绳一扬,阳光就被打散了。
“走!”
重山县外城,这里不如内围繁华,来来往往都是些小老百姓。
“程老三,现在是回去嘞?”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问道。
对面的人一脸络腮胡子,五大三粗的模样,咬着烧饼含糊说:“正是,事办完了,回家歇歇。”
他不远处停了一架板车一匹马,自己一个人坐在烧饼摊前喝汤吃饼。
烧饼老头把炉子里的饼翻翻个儿,就又盖上,炉子又暖又烫,露天坐在旁边也不算冷。程老三是个收尸人,天南地北地跑,经常经过重山,有什么消息向他打听准没错。
他拿布襟擦擦手,坐在程老三对面:“你这次往大西边去,哪里怎么样,会不会打仗?”他儿子在那边修城,希望不打,但是最近流言颇多。
“我又不是西戎人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这次去看没感觉哪里不对。”
程老三人也热心就这点不好,太粗心,直头脑,跟个莽夫一样。
老头念叨着莽夫,起身要走,双眼一抬不知道看见什么,大叫:“哎!程老三别吃了,你马让牵走了!”
程老三一拍桌子,双目圆瞪:“你妈才让牵走了!”
“是马是马,你的车!”老头急得团团转,扯着他去看。
果不其然,小偷已经拉着马走到市口了。
“嘿,他奶奶又爷爷的,偷到我头上了!”程老三把饼一撂,起身追上去。
他看着身材高大十分笨重,但速度极快,步伐轻盈。
但偷马贼开始便已走远,一路上人又多,他的脚步还是慢下来。
“你个死小偷,把我马还来,那是我花了好多钱买的!”
他气得直拍大腿,他的马他的车没买多久呢。
可那小偷却立在街中央不走了。
他悄悄拿袖子擦擦眼角,赶紧往前面追去,菩萨佛祖的,希望没人看见。
原来马车被一辆驴车给别住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揪着小偷耳朵下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结果打眼一看,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旁边一个妇人急忙忙拉过去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孩子小贪玩,就喜欢大马,不是有意偷马的。”说着往小孩身上啪啪两巴掌,打得小孩直叫唤,鼻涕泡冒出来又迸裂开。
程老三还能怎么着,皱着眉让人走了。
他低头向对面驴车主人道谢,许久不见人说话,一抬头就撞进那人略带笑意的眼睛。
“你……陈,陈,陈大”程老三活在喉咙里打转最后吐出来一句陈大。
陈从玉嘴角抽了抽:“啧,还是这么笨。”
程老三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大,你怎么来重山了,你来看我的?”
陈从玉四处打量一下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酒楼坐坐。”
于是程老三带着陈从玉回了烧饼老头的摊位,饼汤老头还给他留着。
“找到了?”老头乐呵呵地望程老三后头的马车,还有多捎带来的一个客人,行吧,看着程老三拉客的份儿上,他原谅他了。
“程老三,你还是这么抠门。”陈从玉把后头的车用灰布盖了盖坐下,打量一下小摊。
“那不是跟你学的。”
老头撇撇嘴扭头给陈从玉准备吃食,真是两个讨厌鬼,他之前的原谅要收回来。
程老三扭头看看,小声问陈从玉:“老大,你后头还装着货呢?”
“什么货,说的真难听,尸体就尸体呗!”
“我也是跟别人学的。”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陈从玉说到了正事:“给我介绍个棺材铺子,我要买副棺材。”
“这事交给我,保准给你办的妥妥的。你要杉木松木红木,那儿什么都有。”
“这副樟木的一两银子,这副柏木的就便宜一些,要个……三贯吧,要是不求好这副杨木的也不错……”棺材铺老板喋喋不休地介绍,冲着两人直笑,仿佛来了两个财神爷。
程老三神神秘秘地凑到陈从玉耳边:“我说什么来着,这老板什么都知道,这里比其他地方的都贵,但是啊,东西好!”
说得煞有其事,陈从玉都要信了,他黑着脸揪着程老三耳朵揪到门口附耳说道:“程老三,你个笨蛋,你见谁家樟木被虫蛀成那样。”
“樟木不会被虫蛀么,那他怎么骗人啊?”程老三撸撸袖子,气得直冒烟,就要回去跟人拍桌子理论。
“怎么什么都信,棺材都贵得赶上玉石水晶了。”
“他说大雍人不骗大雍人,我就信了。”
陈从玉扶额,认识几年了,该是被骗还是被骗这搁现代大概被骗的裤衩子都不剩了。
两人在老板困惑的眼神中走进来,陈从玉拿出两百文指了指角落的那副:“我要那副桃木的。”
老板脸耷拉下来,手指在柜台铜板上划拉你下:“客官,钱给少了,”
陈从玉还没说,程老三先跳出来:“你少骗爷爷我,你这棺材根本不值这么多,还敢狮子大开口!”
老板不甘示弱,面色毫无变化:“我骗谁了,开店多年一直良心经营,你个粗俗的庸人,谁说的话都信。”眼睛往陈从玉身上撇,语中意有所指。
程老三能忍自己被骗,但是忍不了老大被说,在店里大喊:“我要报官!报官!”一掌拍在柜台上,好险没拍出裂纹来。
“你……你怎么动不动报官呢。”老板显然是慌了,山羊胡子在嘴边一翘一翘的,走到角落拍拍那副棺材,“诺,你们要的桃木,现在拿走吧。”
程老三当然不依,但是看见陈从玉面无表情很镇静的模样,心里有了底,
陈从玉也不多说,拉着程老三和店里的伙计把桃木棺一起抬到程老三车上。
两人驾车往郊外走去,板车跑得快,几句话落在了后面的风里。
“程老三,晚上去把你被骗的钱都给拿回来,听见了吗?”
“可是不问自取不是偷么?”
“那你留张纸条说钱被需要的人拿走了。”
“哦,可以这样吗?”
陈从玉选了片朝向桃花坡的地方,巧的是这里还有一片桃林。
他们在几棵桃树旁挖了坟,把王桃花葬进去。
没什么陪葬,陈从玉折了枝桃枝放进去,可惜是冬天,于是花也没有,果也没有,是只空枝罢了。
陈从玉坐在石头上发愣,程老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大很多时间都在想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内容。
“其实可以去报官的,县令老爷可是个大青天,上次身份文书丢失还是大老爷安排给我补的,棺材铺的事铁定能给我做主。”
程老三声如洪钟突然在陈从玉响起,把他的思绪唤回来,如果真的公正执法,那未尝不能……
如此想着他和程老三告别回去了,临走前还是嘱咐他赶紧把钱拿回来,他倒不担心程老三会多偷拿,没准看见人家不容易,反而还会“救济”呢。
不行了,太蠢了,他不能和蠢人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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