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临安草长。
古道山村,马踏飞燕的嘚嘚声击破山谷的宁静。
挽着竹篮在开满杜鹃花的山坳里采蘑菇的晚宁,蹙着眉往外瞧了眼。
不知是因近来失踪案加剧,还是因三月雨润,一群生人途径此处,如此大的阵仗,竟无人出门探晓。
半月前,婶婶是在此坳里离奇失踪的,现场无血无痕无折枝,诡异蹊跷。
更诡异的是,婶婶未归,叔叔非但不悲,却仍吃香喝辣,甚比从前富裕,她便觉此事另有隐情,可又无从查起。
正满腹忧虑,忽地刮来一股携带暗香的狂风,吓她大跳。
随着这股狂风出现的竟是个蒙面黑衣人。
尚未来得及说话,蒙面人眼明手快,执着麻袋朝她扑来。
她慌了一慌,扔开竹篮,拔出腰间的匕首蓄力向前划。
蒙面人受惊向后仰,却因扑她不着,恼得直挥麻袋。
一挥扬起风沙,晚宁眼中吹进沙子,脚步踏得有些乱,竟然在这紧要关头,踏着石上的污泥摔了一跤。
说时迟,那时快,蒙面人已然追到身后。
就在这不容发懵之际,晚宁单手撑地后空翻,落地站稳再度发起进攻。
蒙面人显然没猜到晚宁会突袭,被刺中肩膀,脚步也停了下来。
二人山间交手。
顷刻间,满是红粉、雪青或草黄、灰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山坳到处都是瑰丽的色彩。
蒙面人被伤得节节败退,敌不过,两手抓了一把污泥朝前挥。
晚宁挥匕削泥,那蒙面人却趁此机会往峡谷里逃了。
意欲跟上,方举步时,听闻山坳外有人咒骂:“死丫头又跑哪撒野去,还不快回来给老子做饭!”
定睛一瞧,余晖之下,溪水潺潺,叔叔提着酒壶立于田埂边,有三位面生的男子簇拥着他往家里赶。
晚宁收好匕首,往蒙面人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拾起竹篮和蘑菇走出山坳。
婶婶失踪后,这叔叔倒好心想起她来。
早中晚三餐,由她接替婶婶弄好,再端给叔叔。叔叔吃饱喝足,整日和三五纨绔泡进温柔乡里,三五天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又喝得伶仃大醉,醉后酒疯打人。
每次收拾狼藉的时候,晚宁总想大义灭亲。
正痴想着,不知不觉家门已到。
平素那些来家的纨绔,早早便与叔叔桌前畅饮吹牛。今日倒安静,进屋默不作声,若非叔叔房里传来惊呼,她真以为家里仅有自己一人。
厨房西北角,挨近叔叔的房,青烟袅袅升起间,传来叔叔和几人的畅谈声,细细一听,竟是些男女间的荤段子。
几个越说越浪荡,竟将话题扯到她身上来,说到精彩处,旁若无人般放声大笑。
她不知怎的,欲拿刀剁鸡,却被刀锋划伤指尖。刺痛蔓延,血珠子滑落至砧板,晕染成艳丽的红梅。
楚冬生谈笑而至,见她伤着,便要握住她的手,“你看你,十**岁的大姑娘,做事马马虎虎,将来去到婆家,如何伺候好丈夫?”
晚宁退一步躲了过去,却见外头几个纨绔探头探脑,双目炯炯有神,满脸浑笑。
再看叔叔,额间缠一条两指宽的黑色抹额,换了衣裳,敞着胸膛,装扮倒显得与平日不同,但那骨子里透出的浪荡和以前那副死样子毫无差别。
“叔叔,我自个住惯了,婚嫁之事不必烦忧。您出去吧,我要做饭。”
知是客套话,楚冬生不睬她,道:“近日你也听说我们村发生了些事,闹得人心惶惶,叔叔不放心你自个住,干脆今夜搬来叔叔这,有事好照应。”
晚宁一听,心下惶惶,“叔叔的好意晚宁心领了,既然您不想吃饭,待婶婶回来,我再过来叙旧。”
绕过楚冬生出了门,原先躲着的几人,冠冕堂皇地站在破院中拦住她的去路。
骤然近看三位生客,约摸三十五六的汉子,破相残颜,着丝绸华裳,远远望去像哪家纨绔子弟,近看却生得猥琐可惧。
晚宁惊着了,欲问他们来意,只听得后方叔叔走出厨房对这三人说:“她就是我那命硬的侄女,如何?”
那三人含笑,其中一人道:“红颜天生,乖觉可喜,不似是傻子。”
另一人附和:“个头虽矮,亦有动人之处。”
“哈哈哈…你们读书人就爱卖弄文采。我这粗人,只觉她生得好看,这村里的姑娘啊,没一个比得上她。瞧,这身段,贼像她那命短的娘。”
几人浑笑。
晚宁却红了眼,跑回厨房拿了把明晃晃的菜刀胡乱砍伐。
四人只当是个笑话看,猫玩耗子般闪躲着。
稍近些,这几人身上似有股暗香浮动,隐隐与那仓皇出逃的蒙面人携带的香相似。
她正纳闷。
忽然,有人崴了脚,身子直直往她刀口撞来,摔落时,额头又磕中院中顽石,伤着了。
须臾余晖落,院内乱作一团。
她蓦地一惊,扔了刀退至院门边,趁他们喘息未定欲要治伤时,赶紧离去。
几人欲再阻拦,因长年混迹风月,身体力行比不得晚宁年轻力胜。
晚宁跑过了乡间小路,田野小埂,来到独木桥前。
因去岁六月山洪冲毁,靠近对岸之处,独木桥几乎断裂完毕。附近仅有叔婶一家,叔叔长年酗酒,懒理此事,一时未能修复,上方只用稻草掩人耳目。一人行走时隐隐有断裂的声响,要几个大男子追着跑过,独木桥定是受不住的。
行近断裂处,晚宁飞跳上岸。
独木桥载不住四人,纷纷落水,于水中载沉载浮。
楚冬生怔着,“那死丫头的身手非一般敏捷,看来,想要逮住她,得费一番功夫才行。”
几人爬上岸互看一眼,其中一人道:“有生气的女子才招人稀罕。楚兄,这事成不成皆在你了。”
“放心,事不过三,她逃不掉。”
行至前方的晚宁往回看了一眼,遥遥见那几人原处不动,便想着往家赶。
正待拐弯慢行,忽听村外大道一声马嘶,听来还在十米开外,倏地就奔到眼前。
晚宁心中一动,这马好俊!
未及抬头,一人下马,便闻得沁人肺腑的雪松味。
抬头一望,来人玄衣若素,面如冠玉,却冷若凛冬霜雪般不近人情,似不是本村人。
晚宁不觉将今日所生之事悬于心头,笑问:“公子,你找谁呢?”
男子连日奔波,正感疲劳。忽闻女子问言,低低垂眸。
此时日影西斜,晚霞如血。
在晚霞映衬下,眼前人比山坳的杜鹃花更显红酣。
他瞥开眼望向拐角不远处的一座开满蔷薇的茅草屋,其后山繁茂,能藏万物,便不想理会她。
正欲牵马离去,但觉一股力道拽住腰带。男子瞅她一眼,剑柄落下打在她的腕上,只道二字:“巡逻。”
晚宁吃痛虽松了手,心里却暗暗思忖:这人来得过于凑巧了。
于是便有了主意,“天色近晚,你若是巡逻累了,不如来我家住一宿。”
随即又道:“你莫觉叨扰,爹娘故去,这家只余我独长。”
越说越觉得自己过分热情,晚宁怕他多想,又闷闷道:“我只是觉得公子需要歇息…”
“不必。”不待她人说完,男子牵马往前走。
“喂!”
还欲问时,晚宁只听得男子道四字:“少管闲事。”
看他牵着马儿缓步向她茅屋后山走去,心里暗暗嘀咕:这厮莫不是在欲擒故纵?
男子隐入山林后,晚宁推门进院。
这茅草小院是爹娘留给她的家,小小巧巧,共有五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后山,每日饭后,或晚间,总爱去后山走走消食。
今次更不例外,去了后山,却未见男子踪影,心中疑虑更甚。
因思白日之事,晚宁夜不能寐,干脆起身欲出门去,惊见一蒙面黑衣人翻墙进院,其身后还跟有三四个同伙,一人守一处,将这座小院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晚宁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摸了摸身侧的匕首,闪身躲进门后。
蒙面人扎破窗户上的油纸,塞进一指宽的竹筒吹出一阵烟雾,屋内便多出类似雪松味的香气。
晚宁顿感恍惚,强咬着下唇逼自己清醒。
门缝里透进锋利的刀尖慢慢刮动插梢,“咔哒”一声,蒙面人推门而入。
晚宁眼疾手快,执起匕首攻击蒙面人,蒙面人雷惊一般闪开。
尚未伤及他,他却先一步捂着肩膀轻喘,掌心中隐隐沾着些许血迹,于朦胧下并不明显。
外头守着的几人闻此搏斗声,纷纷越过篱笆栏飞身闯入。
左一个麻袋扑来,右一个麻袋也扑来,麻袋挥舞时携带的香风让晚宁想起在叔叔家时那几人身上的味道,简直一模一样。
人多势众,晚宁渐落下方,忙寻机会往后山跑。
“快拦住她!”其中一人喊道。
晚宁讶然,回眸喊了声:“叔叔?”
那人微一愣。
短暂的寂静过后,他骂道:“谁他娘是你叔!”
说罢,第一个冲来。
顾不得前方凶险未卜,晚宁决意往后山里钻,只是蔓延乱长的树根和藤蔓总会让她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山崖。
后山她熟悉,但有人比她更熟悉,很快离她越来越近。
“这次不能让她再跑了!”其中有个人在她后方喊着。
这人可能是最初在山坳里欲逮她的蒙面人,也可能是在拐角处遇到的清冷男人。
晚宁借着微弱的月光跳进老槐树制造的阴影中隐藏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匕首,稳住呼吸让身体镇静下来。
“这死丫头逃得可真快。”
“肯定没逃远,分开行动,搜!”
发号施令的贼人慢慢朝老槐树靠近。
蔓延在五脏六腑的慌意还未散去,几滴冷汗从额间顺着脸颊滑落。晚宁仿佛感觉不到一般,拼命地隐藏气息。
突然,附近传来男人的惨叫。
意图靠近老槐树的贼人猛地转身,“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只有刀剑相碰的声音。
伴随着惨叫,晚宁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趴着老槐树的枝干战兢兢地朝混乱的方向窥视。
四条人影莫名做出围攻其中一人的姿态,他们比她还战战兢兢。
这是内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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