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晚安的眼前往复闪回着光影,直到有一个人把他揽入了怀中,用身体让他支撑着搀扶起来。
裴晚安看清了橙发,也看清了这人的脸。
“天使?你怎么在这。”
这人似乎与他熟识,也早就熟识了对他人罕有的却对他常常的吃瘪,表情像被他的这句话灌进了一大口柠檬汁,口腔里酸意弥漫,钻入牙缝,涩的这人眉头再没解开过。
这人无疑是迷人而雄健的,他的职业,很少有亚裔在a国出人头地,实力,财力,社会地位,他一样不缺。
然而,这人就像欠了他的,还是只能看着裴晚安,恨得有些哽咽:
“我……我不是天使。我是裴晚安的朋友。你……你也不是温亭湛。”
“裴晚安,请你醒过来吧,温亭湛他,已经死了。”
裴晚安睫毛微颤,他在这成熟男人的怀里,像是被好心人捡到了雪山迷路的娃娃,唇色惨白,睫毛都缀着雪花,突然像碰到了一块烙铁一样把这人推开:
“不可能,死的是裴晚安,不是他!”
他疯狂地推拒着周围的一切,直到被徐英喆轻哄着强迫性控制住,他看着眼前针头的光。
想起那次在山上,他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火,呼吸极乱,火一出来就被吹灭。
温亭湛倾过身给他护火,手挡住风。
于是那簇火光颤颤巍巍,存活下来。
护士给他注射了药剂,裴晚安才昏昏睡去……
*
温暖的阳光落在病床的人身上,医生轻轻叹息着,风轻轻吹拂着纸页,上面是医生的笔记:
裴晚安,多重人格患者。无家族精神疾病史。
儿童期因性侵犯创伤事件的刺激,同时期他见证了家族私生子的存在,在诽谤施暴里无力对待,他分裂出第二人格,这一人格名为应死,源自患者母亲的言论,为反社会人格,患者的痛苦承担者。
患者智商很高,在两个人格的共同努力下,二十岁成为高级会长,二十四岁便即将要最终赢得集团斗争,手握整个集团,事业有成。
然而,由于患者被副人格主导,对主人格造成碾压和侵害,其爱人那年为帮助他赢得斗争,自杀身亡。
患者不久后选择割腕自杀,被抢救苏醒之后,在院期间第二人格应死与主人格融合。但患者无法接受爱人的死亡,又分裂出第三人格,也就是爱人温亭湛。
*
“晚安,晚安……”
仿佛回到了那每夜每夜,沉沦在这人床第亲着他的耳朵低声呢喃,宠溺缱绻:“晚安,晚安。”
而裴晚安双手揽上对方脖子,他所有关于骄傲完美的前半生都被一头叫“温亭湛”的野兽撕的破碎,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会带有被这个人挤入外壳留下的碎痕。可关于他真正人生的开始,他不记得尘土,不记得洋流,只记得温亭湛咬在他眼尾红痣痛得他牙齿发酸流泪不止,这个人就在一旁闷笑,互相给予创伤和最深的羞辱又融为一体彼此契合,涩而硬,爱和痛,只有一团鬼火才懂得另一团鬼火。
在这个全民自以为在观众席观戏的荒诞时代,人人自以为超脱于随波逐流之外,扮上帝审判,自以为真实活着,生来监督他人,但总有人一己之力冲破虚伪。
什么人会因为爱一个人,做出这种事啊?
温亭湛是爱恨激烈无法停歇的、是混乱不合理的,是人间失格的。
是他喜欢的。
他们像还在阿尔法克斯湾烂尾楼的小床上,闷热潮湿的空气里,两只野兽般依偎彼此。
后来每次出差,在五星级酒店洁白的大床,他们的相处姿势也没有丝毫改变。
温亭湛靠着床头,却是一个很别扭不舒服的姿势,俯下身低头来看依偎在他怀里的裴晚安,确保他没有被噩梦滋扰,偶尔吻在他的耳垂。
裴晚安睁开眼。
被应死支配的他的前半生,都在骄傲于玩弄着这人于股掌之间,按理说,他该感到了强烈的把对方把握在掌心的,残酷、恶意的快意,嘴角上挑,可这笑很快就消失了。
袭来的更多的,竟然是胸口被风贯透的空虚。
温亭湛就在他面前,银发灿然,还是像记忆那样:
“宝贝,哥哥,晚安,放下吧。”
“我知道,你恨我,我是给予过你最深羞辱的存在,我是禁锢过你仇恨意志的恶鬼,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去过属于你的人生吧。”
这时,他俯下身,在裴晚安额头上吻了一吻,温柔得几乎是要把以后人生的全部的爱给他,含着浅浅的笑意,却说了极可怕的一句话:
“我不会再回来找你了。”
这句话就是一句恶咒,能召唤来所有的噩梦。
裴晚安惊恐地想坐起来拽住那个人袖子,哀求他,可惜噩梦来得太快,把他从那个温柔的怀抱里抓出去,无情扯进了深渊。
他只能承受着胸腔中的剧痛入睡。
如果早知道,就不逼该那个人说出那句话了。可是他只能悔恨责备着自己,枕着那个人的那句再也不回来的话语,浸在越来越漫长的梦境里,一层一层剥丝抽茧不断深入的梦境,再也永无止境。
温亭湛消失了,裴晚安的意识陷入了沉沉的平静的睡眠。
幼年时,因不堪忍受被恋童癖老师骚扰后,身边人却一次又一次给予他不逊于第一次的凌迟,裴晚安无从对策,直到他被叶落落诽谤的那一天,他以受害者视角因为痛苦而认可了施暴者的强大,他开始无意识地模仿施暴者的行为,觉得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和生存的方式,这是让裴振国保护他,而不是另一个孩子的唯一途径,他有了第二人格,应死。
这个人格诞生于对家人的恨意,却也充满了依恋,它给自己起名源自妈妈顾雪禾的一句咒骂:
“怎么那么难伺候,生下来,就应该掐死你!”
那次在烂尾楼红色落日之中的欢爱,他和应死都把温亭湛纳入了身体范围。
应死的爱偏执而黑暗。
他不满足于自己只是终将消亡的人格。
开始,他想毁灭,想杀了温亭湛,把温亭湛拉到他的世界里。
“被他爱的应该不只有你,还有我。我因与他相遇而诞生,为与他共振而活着,你们却看不见我?”
“为什么他对你的爱不能分一点给我?”
“我替你承担那些最痛苦和黑暗的过往,我永远一身罪孽不能像你洁白干净,为什么我永远只能是个疾病,连个人都不算?”
于是,他一如往常地诱惑,搂着温亭湛的脖子央求陪他玩捉迷藏的时候,把匕首捅进温亭湛的心口。
“如果你抛弃他离开,把这三年都一笔勾销,他爱恨那么疯狂激烈的人,一定会痛苦到自杀吧?”
于是,当在那个民族组织联盟里,面对能喝下去就失忆的药剂,敌人的嗤笑引诱:
“你知道吗,还有一群人也在找你。”
“他们似乎是,你的家人……?”
应死释放了所有对家人的扭曲又矛盾的心理,厌恶又依恋,在那一瞬间,应死彻底放下曾经骄傲的自诩,牢牢和主人格捆绑缠绕在了一起。
就在那一瞬间,
裴晚安像被操控着,他被“家人们爱我”的幻觉迷住,还是喝下了药剂,还是选择了回到伤害自己的家族里。
可温亭湛竟然跟着来了。
应死在耳边轻轻压抑着发疯:
“知道了我们自私自利的本质,可还是说不是怪物,不是生病,还是他的挚爱吗。”
直到温亭湛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他们。
这个秘密温亭湛已经瞒很久了。
为了践行自己的诺言,
不管要多久,花多大代价,温亭湛都会那么做。
那天,应死在耳边拼命地尖叫着。
医生赶到的很及时,可温亭湛没能抢救回来。
他死在了21岁那年。
这是他为裴晚安准备的,生日礼物。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刹那,他们都想起了从山上被送回家的那一个晚上,应死在裴晚安的身体里,用着裴晚安的眼睛,而不是他生来就笼罩着黑雾、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
在记忆里,看着温亭湛跪在他们脚边,眼神虔诚地抬起头:
“先杀哪一个?”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会给你一个不枯萎的胜利。”
“知道你要利用我,我会无论昼夜都飞奔向你。”
应死趴在裴晚安耳边,在他耳边,第一次没有掺杂着讽刺、嫉妒和傲慢,而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捧着已经覆水难收的情书似的,悄悄地说:
“原来,”
“他爱的,”
“并不仅仅是洁白干净的我们。”
后来,裴晚安在浴缸里,安静地握着刀片,他看着那句拉丁文割开了手腕,等待着死亡降临。
在一片白光里,他见到了应死。
应死带着无可救药的悲伤与绝望,说他因温亭湛而生,自然也因温亭湛而死。温亭湛不在了,他也再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应死消失了。
而他。
这一天,
一个永不放弃挣扎求生的贪生者割腕殉情。
那些用落魄、作践、冷眼、排挤、那些用所有的恶都没能把他逼死的人,
终于被爱逼死了。
裴晚安再醒来,已经是被徐英喆牢牢地抱在怀里,这个橙毛小崽子不知何时已长成个一手遮天天下无敌,声名四起的黄金单身汉。
裴晚安记得是有不少女人迷恋徐英喆的,血缘关系徐英喆又常回K国,这两年好几个漂亮又身材火辣的下属或女助理,衣着精致,元气娇俏风情皆有,每次见他,眼神里的妒火能把他烧穿。
美人当前……
裴晚安推开了徐英喆:
“怎么就想不通呢。”
“我心早不知道上哪去了,为我也不值得的。”
一个永不放弃利用榨取,从不吝惜自己身体从别人身上获取利益的人,
像为谁守着贞,
把人推开了。
裴晚安抢救了过来,而应死,裴晚安感受了一下,应死曾经因为痛苦而与他病变性解离,如今,已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可唯独,他们都无法接受温亭湛的死去。
他们心有灵犀。
几乎从某天起,他们都开始想如果死的是裴晚安,死的是该死的裴晚安,而不是温亭湛,该多好?
他们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让温亭湛甘愿付出一切的裴晚安早已死去,而留下的是早已被傲慢异化扭曲的应死,成功地为爱人复仇后,温亭湛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温亭湛会活下去。
终于战胜了利用他的恶魔,获得了新生。
那个梦里,他会想念未来得及告别的遗憾白月光,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嘴唇原来也是柔软的啊”的恶魔,但他终将会走出悲伤。
他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和对方结婚,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会安详地老去。
白发苍苍时,温亭湛或许会在逗弄孙子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那个年少轻狂的岁月与一个猫样的高傲美人发泄精力和荒诞青春。
那个美人,一边干活一边跟自己较劲。
野心勃勃,对于新事物总是兴致勃勃地去挑战,发觉自己不擅长以后跪着也要做完。
别人看起来一往无前,但其实内心很怀旧,会想念好几年前的自己和当时的人。
不喜欢白热化竞争,但逼迫自己竞争,很矛盾很不开心。
还居然是孤独敏感的。
像是只猫,特别可爱,就是一面是冷酷无情,其实背地里特别敏感,需要人哄,莫名激发保护欲。
这么想来,那些岁月也有点值得回味的味道来。
也许,他还会想起,在那时,美人给他讲的那个,骑士与恶龙的故事。
“宝贝,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呀?”
“当然是王子战胜了恶龙,解救了骑士的村子咯。”
“真的吗,我不喜欢这个结局,我倒觉得,应该是骑士杀死了恶贯满盈死无葬身之地的恶龙,拯救了被困在高塔中的他的白月光王子嘛。”
裴晚安仿佛看到温亭湛,那个会逗他笑,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人白发苍苍,在躺椅里累得静静地睡着了,微笑着仿佛在做一个美梦。
他小心吻在温亭湛的额头。
就在那一刹那,胸腔里,王子与恶龙同时在说:
晚安,阿绽。
晚安,墨丘利。
*
在温亭湛自杀那天。
裴晚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温亭湛了。
之前黏着他跑,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他的温亭湛,突然像是忙了起来。
也让裴晚安冷淡的被激怒起来,他完全尊重温亭湛的选择,无非是回了国发现迷人眼的更多,无非是他以为是自己利用了对方,实际上自己才是对方杀回国内的跳板。
他只给温亭湛发过一句话:
“温亭湛,只轮得着你来找我。”
直到那一天。
裴晚安本来是随便翻着动态,退出时,他不经意间翻到那个叫“爆米花”的陌生人。看着是一轮红日的头像,裴晚安总觉得有种意外的熟悉。
似乎是谁说:
“指纹不能用,就用密码,你姓名全拼。”
尝试着,输了自己的姓名拼音,竟然顺利进去了。
看到设置隐密成动态的时候,
裴晚安的呼吸停止了。
一个黑发黑眼,白嫩软糯的小朋友,他幻觉之中的孩子真实存在着,仰头对着镜头破涕为笑。
他的手指在发抖,动态向下翻去,一时竟翻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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