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五个字,闹得曹霑一夜辗转,总听见耳边有人说:我要娶芷菸……
他有些恨,弘晓凭什么将他深藏于心底的话如此轻易道出?又有些羡慕弘晓的洒脱,心动便是心动了,有何不可说?若非自己瞻前顾后、踟蹰犹疑,怎会让旁人夺了先机?转念又想,他又怎知芷菸芳心谁属呢?若他开口求了,芷菸不允,他又该如何自处?
蹀躞难行,进退维谷,曹霑从无一日如此时般恨家道衰落,恨自己不再是金陵公子曹梦阮。
至四更末才胡乱睡了,五更复醒,洗把脸便往衙门去了。下了值又逢同僚宴请,因此上二更方回家,也不管在院中等候的芷菸,径直回房,倒头便睡。此后三日皆是如此,芷菸欲劝,却不得要领,只觉与表哥日渐疏远,有些话从前说得,如今倒是一个字也说不得了,只得暗生悲愁,好在有巧儿作伴,一处做些女工,闲来说笑几句,不至闷坏罢了。
曹頫几已痊愈,不用每日延医问药,偶尔出门访友,其余时间皆闭门养神。曹霑莫名多了许多应酬交际,早晚不见人影。是以日近年关,曹家却越发冷清起来。芷菸体弱畏寒,一进腊月,就像猫儿似的打蔫儿,见舅舅表哥这样,更没了兴致,一应琐事都交与曹安和巧儿张罗,好在曹安一向周全,巧儿也是好凑趣儿的,总算没教一个年过得太冷清就是了。
除夕这日,阖家好歹凑齐了,在堂屋摆下酒席,曹頫命巧儿一块儿坐下,说本就人少,过年要热热闹闹的才好,不必拘于礼数,待曹安放完一挂鞭回来,也命其坐下,提杯饮了第一盅酒,其余人也都说了些吉祥话,随着把酒干了。刚要动筷,忽听一爽朗声音由远及近,弘晓进门打千儿,道:“世伯,梦阮,新春大吉。”
曹安、巧儿忙退避,曹頫亦起身还礼道“王爷吉祥”,曹霑让弘晓在他的座儿上坐了,自己立在一旁,芷菸刚要站起,便被弘晓按住肩膀。弘晓道:“我是不请自来的,岂有反让主人拘谨的道理?烦劳孟姑娘给我拿副碗筷来,今夜无处可去,只有来世伯家‘蹭’饭了。”
曹頫道:“王爷驾临,蓬荜生辉,老朽求之不得啊。”
弘晓道:“世伯说笑了,我隔几日便来叨扰一回,何来蓬荜生辉一说?蒙世伯不弃罢了。”
曹霑道:“齿序不可乱,尊卑不可违。王爷此言令小民惶恐,还请王爷尊重身份,不必纡尊降贵……”
“霑儿!”
“表哥!”
曹霑话未说完,便被父亲和表妹同声喝住,只得缄口,愤愤然夺门而去。
在场众人皆纳罕不已,唯有弘晓明白个中原由,因笑道:“我去瞧瞧梦阮。”便也随着去了。
曹頫顿晓原委,看破而不说破,自顾饮酒吃菜,曹安从不是多言之人,只专心伺候老爷罢了。芷菸恼他二人白搅了一顿年夜饭,又恼他们人大心大,也不知闹的什么别扭。几人各怀心事,是以没人注意巧儿何时跟了出去,弘晓与曹霑回来时,巧儿已经坐回芷菸身边,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新元伊始,万象更新。初一一早,芷菸难得穿了件水红的织金对襟小袄,领口滚了一圈白色绒边,与牙白绣红梅的下裙相映成趣,站在雪地里,超逸不似凡间人物。曹霑走出房门,恰看见芷菸扬起头,伸手去接那飘飘摇摇的雪花,不禁念了两句:“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芷菸笑吟吟朝他走来,道:“表哥早啊,新年好!”
曹霑宠溺地替她拂去额发上的雪花,合掌握住她冰凉的手,轻搓细呵,心道:如此可怜人儿,捧在手心里疼还来不及,自己是怎么了?竟会将烦恼迁怒于她?真真是该死了。
芷菸道:“舅舅该起了,表哥与我一起去晨请?”
曹霑正要说好,只见曹安在大门处应了什么人,又匆匆往这边赶来,便问:“可是老爷故人拜访?”
曹安急道:“回少爷的话,是刘婆子,说卢小姐害了重病,卢大人差她来请老爷少爷过府一叙。”
芷菸奇道:“卢小姐是谁?”
曹安刚要说,便被曹霑眼神止住,曹霑道:“你去回老爷吧,我更衣就来。”
见这情景,芷菸就算不甚明了,也猜到一二,淡淡道:“雪后更凉,表哥别忘了加件斗篷。”说罢,便回屋去了。
且说曹氏父子二人随刘婆子来至卢府,见了卢忠,细谈之下才知,原是那卢小姐听闻曹公子不允婚事,忧思难消,茶饭不进,岁末就一病不起,昨夜病势陡然沉重,卢老爷爱女心切,这才不顾体面,一大早着人将姻家请来,拉下老脸来再恳求一番,望曹公子斟酌再三。
曹頫闻言气恼不已,连连道歉,先将曹霑训斥一番,又问卢小姐病情如何?请的哪堂大夫?吃的什么药?
卢忠一一答了,又道这本是自家女儿偏执,怪不得曹公子,只是请曹公子念及小女一片痴情,或可考虑转圜几分?毕竟人命关天,卢某多有失礼,还请曹公海涵。
曹霑一时失语,应也不是,拒也不是,卢小姐与他素未谋面,哪里就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可一介柔弱女子,为他折损自己,以致性命堪虞,这又怎能不叫人心疼?许就是《牡丹亭》中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罢?这教他如何生受得起?
神思恍惚间,只听曹頫道:“这便请人择定吉日,曹家虽不如以往,但绝不会亏待卢小姐。”
卢忠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曹公子……”说着,望向曹霑。
不等曹霑回答,曹頫已抢先道:“小犬已有负于卢小姐,此后万万不敢糊涂了。”
未及再辩,卢府管家前来禀告,小姐的贴身丫鬟杏儿来回,说小姐闻得曹公子来了甚喜,求见曹公子一面,如此便是死也瞑目了。
此时卢忠一心只顾救回女儿,哪还管什么授受不亲?曹頫也乐见其成,便皆允了。曹霑无奈,只得跟着杏儿穿廊过院,往后头绣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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