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申年春,皇帝钦定大婚、亲择良辰,王府内高朋满座、蔚为壮观,王妃李佳氏性行温良、淑德含章——怡亲王许是那年亲贵们眼中最风光不过的人物了。
弘晓却像是“卖”给了理藩院,每日里有六七个时辰待在衙门,有时甚或住在后衙,吓得理藩院上到尚书、下到门房,都慌了手脚,不知那件差事没当好,要惊动亲王坐镇。直到过了些时日,见这尊“大佛”既没拉起兴师问罪的架子,也没举起改弦更张的刀斧,尚书便壮着胆子去问。所问之词含含糊糊、十句九虚,可弘晓也听出了其中含义,方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如今的“身价”,有些抱歉地在一众官员的注目礼中走出了理藩院大门。
日已偏西,弘晓去“太白楼”买了酒菜,谢绝了店家送菜上门的好意,自己提着食盒,转到了内务府衙门后门。
不多会儿,曹霑走了出来,抬眼便看见提着食盒,有些落寞地站在墙根的弘晓,不知怎的,鼻子酸了一下。他连忙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去,打千请安、接过食盒,一气呵成。
弘晓怔了一下,笑道:“梦阮,你这差当得好啊。”
曹霑知道他在打趣自己,便顺着他道:“好歹有了些年岁,该自持些了。”
弘晓道:“你惯会自持,少年老成。”
曹霑赧然,道:“往日我替菸儿守礼,如今倒也不必了。”
弘晓道:“我前几日着人去看过她,她一切都好。”
曹霑道:“你又不曾亲眼得见。”
弘晓道:“她说好便好吧。”
此时群鸦掠过,二人便都停下脚步,仰头目送神鸟——它们正向西北飞去。
京西北郊,圆明园正值暮春临夏的大好时节,满目旖旎风光。
芷菸在清辉阁掌管瓷器,活儿不重,却得处处小心,在掌事太监和宫女的眼皮子底下谨小慎微地当差做人。
好在她没什么背景,没什么来历,没有卓绝姿容,又时时处处低眉敛目、柔声细语,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便没什么人把她放在眼里,也没什么人磋磨她,她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数着自己的日子。
掌事宫女喜欢她的娴静,有到远一点的楼宇殿阁送东西、取东西的活儿,便派给她,她也乐意跑腿,走这一趟透透气也好。但她从不耽误差事,总是快去快回,不多停留。
这一日掌事宫女拿了座极精巧的西洋座钟给她,让她送去九州清晏殿。芷菸心里突然慌乱起来,想找借口推脱,还没等她开口,那座钟已经落在她怀里,掌事宫女又嘱咐了一句“仔细捧着,千万别磕着碰着”。
芷菸还没对上司说过半个“不”字,只得挪着步子向九州清晏去了。
一路无碍,座钟被稳稳妥妥地交到了九州清晏掌事太监手里,里头的小人儿兢兢业业地转着圈儿。
芷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巧地往回走,刚出了殿门,便看见一行人往这边过来,没有仪仗,可隐隐有股气势逼得她只想赶快躲起来。
两边除了侍卫,别无一物。
脚步声越发近了,芷菸情急之下只得随侍卫们跪下,额头紧紧贴着地砖,妄想蒙混过去。
可那双靴子偏就停在她跟前,如初见时一般。
这回倒没多晾着她,那靴子片刻便离开了,芷菸逃也似地回到清辉阁,晚膳时分,又被传去了九州清晏殿,来传话的小太监说,是李玉李谙达让他来请芷菸姑娘的。
掌事宫女入宫十余年,也未曾有幸和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说上一句话,这下慌得什么似的,一边替芷菸整理衣裳、发髻,一边暗暗思忖往日可有什么对不住这位姑奶奶的地方,若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自己有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机会。
芷菸这回没得磨蹭了,只能随那小太监快步去了。
李玉守在殿外,朝她点了点头,替她推开门,并未先进去回话。
殿门在芷菸身后轻轻阖上,她脚步一顿,不知该进该退。
皇帝不知从哪里现出身来,殿内的灯火仿佛倏然间亮了起来,芷菸方惊醒过来,忙跪下磕头请安。
殿中央设了一方茶几,红炭铜炉,将春末微凉的夜,烘得暖意融融。
皇帝着石青色灵仙祝寿纹常服,系明黄腰带,右手持书,左手支颐,好整以暇地坐在茶几旁,眼睛在书上,眼神却乜着伏在地上的人。
上头不说话,芷菸只好跪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觉便做了最坏的打算——抗旨,她是万万不敢的。
“怡亲王说过,你烹茶的手艺极好。”皇帝的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芷菸道:“皇上谬赞,奴才不敢。”
皇帝讥诮道:“你还是这副样子,你除了‘奴才不敢’还会说什么?太后身边的鹦哥都比你话多!”
芷菸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答了句入宫时教习姑姑教过的“万用金句”——奴才谨记皇上教诲。
刀俎与鱼肉,何来教诲?
皇帝反倒笑了,叫芷菸起来为他泡茶。
茶是云南进贡的熟普洱,汤如琥珀,有一股独特的梅子香气。
芷菸想到,弘晓也爱在饭后喝这茶解腻,她和表哥都有些喝不惯发酵过的霉味,他们更偏爱龙井、碧螺春一类味道清冽的茶。幼时她是风涤亭“不请自来”的常客,亭中常备她最喜欢的茶,如今想来,弘晓一直便是有心人。
皇帝将品茗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又将杯向她推了推,芷菸忙又为他斟满。汉人讲“酒满茶半”,满人却不甚在意这些,那晃晃悠悠的茶汤,此时一如她摇摇欲坠的心,她不知皇帝此时传她来想做什么,但她知道,皇帝身边绝不缺侍茶的宫女。
滚烫的水冲进盖碗,芷菸才拿起来正要出汤,皇帝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怡亲王上月大婚了,听闻你舅父府上正值添丁之喜,怡王与曹府有世交之谊,如今同喜同贺,可谓缘分匪浅啊。”
盖碗从指间滑脱,在茶台上打了几个转,稳稳停住。半碗水洒在芷菸手上,她像不知痛似的,先是道“奴才知罪,请皇上恕罪”,后是将残茶收拾了,又换上新茶。
皇帝却是怔住了,目光钉在芷菸霎时通红,继而眼见着鼓起水泡的手背上,半晌,方朝殿外高声道:“李玉!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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