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闹,卢氏回了奶水,人总是恹恹的,整日赖歪在床上,没了生气。
曹霑只得让萍儿将米粥熬得稠稠的,喂小少爷吃。又隔三差五托人买些牛乳、羊乳,熬透了,再放温,给儿子喂下。
那日卢氏一问,曹霑未及细想,近日思来,他对这个孩子无所谓爱不与爱,只是觉得生疏,仿佛他只是卢氏的孩子,与己无关。设若那孩子是他与心爱女子所生,设若是……曹霑狠狠掴了自己一掌。
元旦节后,曹霑才又去宗学应差。下了学,着手将书桌收拾清爽,把年前用过的笔啊砚啊洗涮干净,铺上块新毡子,又折了支红梅插瓶,将母亲留下的水丞换上净水。不小心手肘碰倒桌边的一摞书,一一捡起来,发现《风月宝鉴》居然在这里。
曹霑兀自对那书,说:“还以为把你弄丢了,原来你藏在此处。”翻了翻,里头掉出几张纸来,都裁成书页大小,上书娟秀小字,偶有几处圈点,有的只三两行,有的密密写满一整页。
曹霑逐字读去,眼前模糊起来,他抬手抹了把眼睛,袖口点点洇湿。
那小字是芷菸对《风月宝鉴》的批注,圈点是弘晓同她的辩论。
他们看了这书,还不论巨细写了感想。好比芷菸盛赞阿凤行事果决泼辣,弘晓就评“我亦喜欢”;芷菸为红儿一哭,弘晓就写“我赔罪,莫哭坏了身子”。
这便如他们幼时读书做功课一般,有写的,有批的,有在旁调侃的,真真稚子行为,赤子心态。
将那几张批注读了又读,曹霑不禁手痒,拣了张平日里舍不得用的松花小笺,提笔疾书。
这封信隔日便送到芷菸手里,因信封上写着“秀亭、芷菸共启”,弘晓便带回家才同芷菸一起打开。
芷菸笑道:“表哥有趣,给一个‘死人’写信。”
弘晓在她额头轻拍一下,“说话没个忌讳!存心让我当和尚去不成?”
芷菸吐了吐舌头,与弘晓同看那信。寥寥数语,却将说不出口的都说尽了。
弘晓道:“难得梦阮愿意将这些说与我们听,他一向孤傲,从不在人前示弱,一星半点的苦楚烦闷都不愿讲。”
芷菸叹道:“时移世易,我都快认不得表哥了。我知他过得艰难,也知你帮衬许多,多谢你替我周全,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着才好了。”
弘晓放下信,双臂将她环住,软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壬戌年二月,弘昌酒后又对弘晳旧案出狂言,皇帝闻奏大怒,在养心殿三希堂里将桌上堆垒之物尽数扫落地上。弘晓赶紧跪下,却不敢再为兄长求情。
乾隆四年,皇帝曾以“行止不端,浮躁乖张……且胸中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等行径斥责圣祖长孙、废太子第二子弘晳,后革其郡王爵位,将其囚禁于景山东菓园,其子孙革除皇室玉牒。弘晓长兄弘昌、四兄弘晈牵涉其案,前者削爵禁足,后者虽得以保留郡王爵位,却从此心灰意冷、不涉政事。
如今弘昌私房醉话都能一字不差地传到御前,不难猜出他府中布了多少眼线,除了替兄谢罪,弘晓无话可说。
皇帝发了通火,对弘晓说:“你去劝劝弘昌,让他想想从前的事,醒醒脑子!”
弘晓只得领命。
他先去寻了弘晈,而后一齐去了弘昌府上。
兄弟三人喝了会子酒,弘昌道:“是哥哥不懂事,连累你了。”
弘晓说:“大哥言重了,只是今后别再说糊涂话了,总要给永瑄他们奔个好前程。”他说的是兄长和侄儿,却用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了“隔墙有耳”四个字。
弘晈先悟过来,说:“大哥,从前阿玛圈过你,也圈过我,如今想来,咱们愚钝,阿玛是为咱们好。如今咱们不中用了,好歹得为老七着想,以后到了那边儿,才有脸去见阿玛。”
弘昌张口欲言,却看着桌上几近干涸的四个字,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几巡酒过,弘昌趴在桌上,打起鼾来。弘晓和弘晈亦有些醉意,弘晓起身,笑道:“不成想大哥竟先醉了。四哥,咱们走吧。”
弘晈随他一同出来,坐他的马车回府,一路无话。临别前,弘晈道:“老七,我……我对不起你,从今往后哥哥不会再犯糊涂了……我不能再对不起额涅……”
当晚,弘晓去小佛堂跪了许久。他生得晚,只隐约记得阿玛总是很少在家,在家必是腿疾发作,走不得路了。额涅总说,阿玛少时聪慧过人,却锋芒太露,当上亲王后,省得为臣之道了,对先帝勤谨侍奉,凡上有所嘱,无有不全力以赴,事事办得妥当周全,有功不居、闻过自揽,是以谥号曰“贤”,另有“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冠于谥前。
弘晓从前不甚理解,如今却深深懂得这八字之下,父亲过得怎样如履薄冰。
对着牌位,他喃喃问道:“阿玛,若是儿子当了逃兵,您可会失望?”
三月,弘晓以痨疾复发、不堪重任为由,请辞理藩院与汉军都统。
皇帝盯着折子,手指轻敲桌面,似在思考,似在玩味。
“臣叩请皇上恩准。”弘晓拄着拐杖,战战巍巍地跪地叩拜,接着紧咳了一阵。
皇帝放下折子,靠在椅子里,左手转着右手上的扳指,不置可否。
“臣失礼,臣叩请皇上恩准。”弘晓咳罢,重复道。
皇帝嗤笑道:“朕没学来先帝的韬光养晦之术,你倒学了个十成十,比我更像先帝的儿子。”
弘晓将身伏得更低,道:“臣不敢,臣有罪。”
“不敢,有罪……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皇帝猛地将折子掷在弘晓跟前,“好!朕‘恩准’你!回去当你的富贵闲人去吧!”说完,起身便走,行至门前驻足,狠狠丢下一句:“朕以为你像先王,如今看来,是朕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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