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六月底,疏浚河道工程告罄,二王启程回京,与来时一样,轻装简从、快马加鞭,只消半月便抵京。督办得力,圣心大悦,赏二王金银玩器无数。
七月初,因户部主事协办普免全国钱粮一事有功,官升一等,嫡长女指婚怡亲王为侧福晋。
是以,待芷菸将梅香云送到舅舅家安顿下来,五日后回府时,石佳氏已经进门了。
有些事欺人容易自欺难,有准备容易没准备难。芷菸不能免俗,本想回来后好好答谢弘晓一番,却被红彤彤的东跨院刺得眼睛生疼,直挺挺站着,不知作何表情。
桔青小心翼翼唤她,“主子?主子?咱回吧,今儿日头毒,当心晒坏了。”
芷菸觉得脸颊刺痛,抬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讪讪笑道:“是啊,眼睛都晒疼了。”
刚迈进西跨院,竹翠迎面过来,福了福,“侧福晋,福晋让我来瞧瞧您到家没,若是到了,邀您下午一道去老福晋院子里用饭。”
芷菸说:“知道了,替我回福晋,我换身衣裳就去。”稍顿,又问:“东院儿的侧福晋也去吗?”
竹翠答:“是,奴才先来请您,再去请石佳氏侧福晋。”说罢,告辞离去。
桔青吩咐小丫鬟们烧了水,在侧福晋洗澡的当儿,把带出去的衣裳首饰归置妥当,又从柜子里找了件雪青色仿花罗绣紫藤花纹样旗袍,罩鱼肚白泰西纱暗菱花纹比甲。梳头时,芷菸从妆奁里找出根羊脂玉的扁方,又配了一支紫玉圆珠簪子、一副同质耳坠。薄施粉黛,淡扫蛾眉,清丽婉约,端然江南烟雨颜色。
去给李佳氏请安,石佳氏还未到,不免说到这一遭的“传奇”,李佳氏支开侍候的人,听芷菸诉清来龙去脉——
讲到弘晓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佳氏不禁大笑,又觉不妥,敛声道:“原来所谓‘其人之道’就是仗势欺人啊!难得王爷也学会这一招儿了,那个绥赫德滥用职权、欺压地方,不拿亲王的架子压压他,他还不知天高地厚了。”
芷菸却有些担忧,“可是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啊,绥赫德那起子人,谁知日后不会挟私报复,我怕——”
李佳氏不以为然,“妹妹不必担心,如今王爷只管造办处之事,无权无势,只有那一顶亲王帽子罢了,王爷行事素来谨慎,想必旁人也拿不着什么错处。”
芷菸点头,心道但愿如此。
快到晚饭时间,石佳氏才姗姗而来,此女貌不出众,穿一身桃红色妆花缎旗装,头上繁花簇锦,在这炎炎暑天愈发显得热闹扎眼。
芷菸上前与她行执手礼,淡淡问好。
石佳氏却热情非常,连说“姐姐好模样”“姐姐像九天仙女”“姐姐的耳坠子真好看”云云。
芷菸哭笑不得,李佳氏忍笑打断,三人一道往老王妃院中去了。
晚上弘晓回家,进门就喊渴,让芷菸沏茶。芷菸正在串手串,随口道:“你去别处喝茶吧,我这儿炉子封了,没热水了。”
弘晓便不说话,扒拉她放在桌上的珠子,是些红红绿绿的碧玺。
珠子四下散开,芷菸赶紧伸手去接,手忙脚乱间,被弘晓捉住双手,按在桌上,“是真心话吗?”
芷菸不解,“什么真心话?”
“你说让我到别处去,是真心话吗?”
芷菸点头,“千真万确。”
弘晓苦笑道:“你真心要贤惠淑良,我的真心却千疮百孔了。”
芷菸知他又犯了痴病,从怀中掏出那枚羊脂玉牌,笑道:“瞧,你的真心在我这儿,收得好好的呢。你是大清国的亲王,诸事不由己,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明白。福晋说你行事谨慎,我知道,你不谨慎的几次都是为了我,为我在李玉那儿花了大笔的银子,为我落了个‘结纳内宦’的罪名,这次又为我得罪了绥赫德……弘晓,我很欢喜,我留着你的真心,全了我的真心,若没有你的真心,我要漂泊到何处去呢?”
弘晓因笑道:“小时候咱们去碧云寺,听那里主持说过一句佛偈‘一口气不来,去何处安身立命?’你这句话,倒是很应了那句话。菸儿,若没有你的真心,我才是无处可去,只能出家当和尚去了。”
芷菸笑着,将两个手指头一伸,“当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
弘晓知她揶揄自己,便也一笑作罢。
好歹劝得弘晓走了,芷菸却睡意全无,连穿了两条手串,夜至三更,见桔青困乏得紧,便吩咐熄灯就寝,躺下少不得翻来覆去,直至快天亮了才睡着,卯时又起身,梳洗齐整,去给老福晋请安。
今日人也齐,陪老福晋说会子话,又齐齐到李佳氏房中闲话一场。
芷菸看着东墙炕上悠车里的小阿哥,长得粉团儿一般,见人便笑,令人爱不释手。芷菸伸过一根手指去,被那孩子一把攥住,咿咿呀呀同她讲话似的。孩子的手白胖得像发面饽饽,芷菸只觉心都要化了,便由他攥着,也学着他的音调回应他。
石佳氏摇着扇子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道:“姐姐真是喜欢这孩子啊。”
芷菸听不出她所谓何意,只觉她口气令人不悦,敷衍道:“小阿哥长得可爱,谁不喜欢呢。”
石佳氏似是轻哼了一声,“姐姐啊,慢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小门小户的,你的我的也该分清,对别人的孩子也该有个顾忌,要不然啊,鱼没吃着,倒沾了一身腥。”说罢,又将那扇子摇得更紧些,一步三扭地走开,到巴雅拉氏她们那边凑热闹去了。
“许是把名贵的扇子,才要摇得这般卖力,是我眼拙罢。”芷菸心纳道,空手扇了扇,怕这股子香风呛着孩子。
这边散了,芷菸便回到房中看书,昏定回来,觉得身上发冷、头重脚轻,便早早睡下。
深夜,芷菸忽被吵醒,顿觉心口处奇痒难忍,低头查看,身上发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定了定神,方唤来值夜的小丫鬟,打发她去看看三更半夜谁在喧闹,待她出去,便将门从里头上了锁。试了试额头,对镜照着看了遍身子,芷菸心中笃定,自己出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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