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晓一夜未归,瞒得住。三五日未归,也瞒得住。可到第十天上,老王妃板起脸来,让李佳氏务必据实相告,李佳氏看向芷菸,后者点了点头,以老王妃的心性,恐怕早已觉出异样,只是忍到今日才问。
李佳氏几句话便将事情说清,也着实说不出再多了,自弘晓走后,再没有丁点音信。
石佳氏嘤嘤戚戚哭起来,被李佳氏一个眼风扫去,住了声息,只敢拿帕子拭泪。
李佳氏道:“不瞒额涅,我和金妹妹都托娘家去打探过,均是无果。春日里干燥,我们怕额涅上火急坏了身子,才未如实以告。”
芷菸附和道:“是啊额涅,外头仍有咱们的人在打听着,如今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您千万保重。”
老王妃点点头,“你们的孝心,额涅省得的。额涅是经过事儿的人,咱们怡亲王府也从未怕过什么。一个亲王,说带走就带走,走得不明不白,十日杳无音信,还不准人找不准人问吗?咱们得问,得堂堂正正地问!”说着起身,整了整衣衫,对贴身侍女道:“和卓,给我更衣,我要进宫面见太后。”
时值初春,寒意未消,寿康宫内暖阁里仍烧着火龙,一股清香在暖意中缭绕,令人安神却不困倦。
太后素来不喜熏香,兆佳氏的目光自然落在炕桌上的佛手上,太后见了,笑道:“我知你不是个俗人,那些花儿啊朵儿啊的,必入不了你的眼,才让他们换了这新鲜的佛手来。”
兆佳氏陪笑道:“太后抬爱了,佛手不是应季时令的,也只有寿康宫才有这稀罕物什。”
太后道:“可见我说你不俗不是恭维之语,这是浙江巡抚进贡的‘金佛手’,暖棚里培育的,只长出十个来,皇帝知道我喜欢瓜果香气,便都送到这儿来了。”
兆佳氏道:“皇上以孝治天下,乃是世间子女之楷模。”
太后道:“母子连心,难为皇帝日理万机,心里还有我这个母亲。”
兆佳氏道:“太后所言极是,母子连心,孩子是怎样品格心性,母亲最是清楚,孩子若受苦遭难,母亲也是最疼的。”
太后笑了笑,指了指两人跟前的描金粉彩梅花纹茶杯,道:“尝尝这茶,雨前龙井,同佛手一道送来的,说了这半日话,嘴唇儿都说干了。”
兆佳氏便喝了口茶,浓郁苦涩,回甘无穷。
太后知其来意,却顾左右而言他,兆佳氏心下焦急,却知越急越不可急,须得太后主动问起才好。
两三杯茶饮罢,说了些不咸不淡的琐事,将早逝的弘暾反复念叨几遍,太后终于问道:“老姐姐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我必不会坐视不管的。”
兆佳氏这才起身,整肃衣衫,端端正正地福了福,道:“臣妾只想问一问,弘晓现在何处?”
宗人府牢房总要比别处冷上几分,兆佳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小太监引着她一路前行,畅通无阻地来到最靠西头的一间,在看见坐在草垫上闭目打坐的弘晓时,往事倏然在目——上次来是何时?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也是这间牢房,胤祥也是这样坐着,老神在在,与周遭的阴森肃杀格格不入。
“甘珠儿……”兆佳氏轻声唤道。
弘晓睁开眼,定了定神,继而弹立起身,两步跨到门边,不可置信问道:“……额涅?!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您——”
“甘珠儿,额涅都知道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也不便久留,家中一切都好,你且保重自己,左不过这几日,此事就该了了。”
弘晓张了张口,将想说的话咽下,只点了点头,“儿子知道了,额涅也万万保重,儿子回去再给您磕头。”
三日后,弘晓获释回府。兆佳氏让厨房好好备了桌酒菜,请了媳妇们和孙儿一同来用晚饭。
席间最讨喜的自然是永杭,一岁多的孩子,时不时蹦出几句童言,甚是可爱。石佳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得意万分,就爱往热闹的地方凑,既要挺着肚子为老福晋、王爷和福晋布菜,又要说自己身子重越发不中用了,配着一身织金锦缎桃红旗袍,像只上下翻飞的花蝴蝶。
芷菸却一直很安静,似是上午才在一起吃过饭,再寻常不过了,既无小别,也无重逢。
直到入夜,她为弘晓脱去中衣,给那些错落的伤口上药,才让藏了许久的眼泪掉下来。怕泪水滴在伤口上,芷菸扭头蹭在衣服上,却怎么也蹭不干净,越来越多,蓄成一团棉花,堵在胸口。
弘晓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对面坐在床上。红销帐暖,紫玉生烟,他们许久未语,只这样坐着,一个掉眼泪,一个递帕子,便仿佛诉尽万语千言。
这一起风波源自军机处泄密,事关大小金川战事,实非儿戏。皇帝震怒之下,将牵牵连连的王公大臣尽数关了起来,宗人府、刑部、理藩院一时人满为患。但似乎雷声大雨点小,直至今日,只让慎刑司处死了两个奏事太监。
芷菸只是不明白,弘晓这样一个闲散王爷,为何也会卷入其中?究竟是谁假谁威,或是谁借谁手,将他打成这样?
不明白,却无人可问。
那日老王妃进宫面见太后,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而后弘晓是被关押众人里第一个放回的,其余人等如何尚未可知。如此浩荡天恩,她唯有感恩图报的份儿。
芷菸抽抽噎噎的,好歹给弘晓上完了药,等干透了,替他换上干净的中衣,又将小炉子上煨着的汤药滗出来端过去,弘晓就着她的手一气喝了,吵着要吃蜜饯,芷菸无奈,“什么时辰了?我上哪儿给你变出蜜饯来?”
弘晓撒赖,“你有,你肯定有!”
芷菸道:“福晋那儿倒是有,我去把她和小阿哥叫起来,就说我们爷闹觉了,不吃蜜饯不睡。”
说罢作势要走,却被弘晓一把拉回来,往怀里一圈,继而吻住。
盘桓在芷菸心中的那副面容逐渐模糊,眼前,心上,唯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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