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不认识她，她只好从包袱里翻出怡亲王府的腰牌，才得进大门。刚在前院走了几步，又遇见家丁盘问，不得已又亮出腰牌，那家丁才将信将疑地把她引到二门前。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发鬓，一脚踏进二门，一脚却如千斤重，怎么也迈不过来了。

二门之中的小院里，弘晓正蒙着眼睛，陪两个孩子捉迷藏。

高一点的那个，是永杭。矮一点的那个，就是石佳氏所生之子吧？还不知叫什么，长得虎头虎脑的，比哥哥还壮实些。

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疯跑，弘晓追着他们笑闹，两位福晋坐在旁边廊子里，笑意盈盈——好一派天伦乐景，没有她，又有何妨？

一个孩子直冲冲向她奔来，撞得她后退了半步，小腿磕在门槛上，仰躺着向后倒去，情急之下用手肘撑地，总算只摔了个屁墩，只是更加吃力的右肘剧痛，不知是戗破了皮，还是摔断了骨头。

忍不住低呼一声，廊子里的两位母亲已经急急走了过来，各自拉着孩子问摔坏了没，又齐齐瞪向她，仿佛怒视一个罪魁。

还是石佳氏先一声嚷了出来，“金姐姐？！”惊大于喜，像是意外至极。

李佳氏这才放开孩子上来扶她，“妹妹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又朝外斥道：“外头是谁当值？怎么侧福晋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主母气派十足，句句都像在告诉她，这本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芷菸抱着右臂，忍痛屈膝福了福，却如鲠在喉，说不出半个字。

那厢弘晓迟疑着摘下蒙眼的布条，觑着眼睛循声看去，在看清来人的一瞬，扔下布条大步走过去，将手足无措的芷菸拦腰抱起，径直往后头去了。

“王爷——”石佳氏急追了两步，没跟上，恨恨低骂了句什么。

李佳氏没听清，却将她的神态看在眼中，自己如何不怨呢？这几年里，她已慢慢淡忘自己的恩宠是别人施舍的，尤其三年前幼子夭折，弘晓日夜陪伴，温情脉脉，像是真心疼她爱她似的。可如今，林芷菸回来了，所谓恩啊爱啊，她的幻啊痴啊，悉数打回原形，一朝梦碎，再无可追。

永杭拉了拉她的手，小心翼翼道：“额涅，咱们回去吧？弟弟和三娘已经回去了。”

李佳氏叹了口气，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儿子——眉眼口鼻，都能看出弘晓的影子，连老王妃都说像，像是和弘晓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样一个孩子，她唯一的孩子，若是沦为庶子，该有多可怜？

芷菸的右肘果然伤得不轻，所幸伤在皮外，未及筋骨，弘晓给她清洗、上药、包扎，又换了干净的中衣，才将她抱到床上，拉开被子盖好。

房中未及掌灯，弘晓便将床头的两只蜡烛点亮，烛光映衬之下，二人皆生出些恍惚，不约而同想起成婚之夜，竟如前尘旧事一般。

当初弘晓自信，此生爱她护她，永不负她。而今却恨自己恬不知耻，任什么身不由己都是借口，若他忠贞自持，便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他数年所受苦楚，皆是报应。

芷菸心中更是思量万千，贪怨嗔痴皆备，出口却只得一句，“你怎么又瘦了？”

弘晓讪笑，继而掉下泪来。

芷菸便跟着掉泪，“怎么又比我先哭了？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急喘着咳嗽起来。

弘晓原坐在床边杌子上，这会子忙上替她摩挲后背，顺势将她揽住，久久不言不语。

待她睡熟，弘晓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牌，轻轻掖在她枕下。

转日芷菸给李佳氏请了安，又受了其他侧福晋、庶福晋的礼，几人一处说了会子话，等弘晓办事回来，便一道用饭。

花厅里设了两桌，一桌坐四五个人，却半分热络也没有，仿佛碗盘里是从未享用的珍馐，令人只顾吃饭不顾其他。

饭后各自散了，弘晓去了李佳氏房中，命竹翠将永杭带了出去。

李佳氏泡了八宝茶来，与弘晓相对坐在湘妃榻上，中间一张小几，隔得二人既近，又远。

几上倒扣着一本书，弘晓拿起翻了翻，是一卷《乐府》，李佳氏正在看的，是《孔雀东南飞》。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李佳氏念道，“嫁进王府时，我刚满十七岁，如今快要三十岁了……”

十二年，未得夫君一寸真心。

“我实是羡慕刘兰芝，能得一知心达意之人，‘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王爷，你我结发十二载，您可有片刻倾心于我？可有想过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弘晓伸手过去，李佳氏却将手撤开。

弘晓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想好的话无非礼仪教化之言，殊无半分温情暖意，他不敢说，更不忍说。

那碗八宝茶，终是一口未动。

辛未三月十九，伊尔根觉罗氏进府，李佳氏自缢身亡。

宜嫁娶，忌动土。

弘晓送棺椁回京安葬，带走了一众妻妾，芷菸留在苏州，一别又一年有余。壬申年春，弘晓方回。

芷菸早早等在门外，不期弘晓竟带回两位稀客，愣了片刻才雀跃相迎，“云妹妹！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