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霑故作失落道:“有了妹妹,忘了哥哥,你们瞧她,先叫‘云妹妹’,后叫我,全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
香云挽着芷菸,“姐姐自然是同我最亲最好,旁人都不作数!”
弘晓摊手,“看看,连亲夫也不认了。”
四人说笑着往里走,芷菸同香云似有说不完的话,弘晓笑着摇头,一面吩咐路义着人预备酒菜,一面让婆子们将东厢房打扫出来给曹霑夫妇住。
待安顿妥当,路义来问,席面摆在花厅还是园子里,芷菸笑道:“今日晴好,也没有风,摆在‘虚花坞’罢,清净雅致,景色也好。”
“虚花坞”乃是一座亭,建在园林西北角,地势最高,可将园景尽收眼底。
弘晓也说好,路义便下去安排了,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四人已坐在“虚花坞”中用饭,说起这些年各自的遭际,不免唏嘘。
想人生无常,世事善变,从黄叶村到山塘街,相隔岂止万里?还有经年岁月,和数不尽的跌宕起落。
酒助诗兴,众人以柳絮为题吟了几首,都觉不好,正苦思着,曹霑忽然站起,击箸而歌:“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末一句“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反复吟唱三遍,荡气回肠,余音未歇。
三人皆拊掌称赞,也都受了启发似的,香云先拈就一阙《如梦令》,曰:“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芷菸道:“‘莫放春光别去’一句甚好,也豁达豪迈,也新鲜有趣,我却是作不出的。”
弘晓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便有了。”说着清了清嗓子,念道:“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芷菸道:“是《南柯子》,匠气有余,灵气不足。冰玉道人当罚酒一杯!”
弘晓也不争辩,笑着将酒杯斟满,一仰头饮尽了。
曹霑谑道:“不知脂砚斋有何佳句妙音?别小气了,赶快说与我们听听。”
芷菸不服输,起身在亭子里转了几圈,又捡了团被风吹落的柳絮,把玩片刻,缓缓启唇,“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乃是一首《唐多令》。
众人听了,皆沉默一阵,各有斟酌。
曹霑贯知表妹才学不俗,只是从前不甚在诗文上用心,这些年有了些阅历,写得越发好了。
香云不免伤心一回,“好是固然好的,只是太悲了些,惹人眼泪。”
最听进心里去的,却是弘晓。十年来芷菸因他而受的委屈,为他吞下的苦楚,都在这一阙词里了。一句“谁舍谁收”之叹,诉不怨之怨,让他的心刀绞般疼。
好在路义备的酒不多,恰好佐菜,不至醉得潦倒。
宴尽酒酣,各自回房歇息,才一关上门,弘晓便反身将芷菸欺在门上,唇齿纠缠。
分开时,皆微微气喘,芷菸轻声道:“你听懂了,是不是?”
弘晓低喃:“你把我的心都念疼了。”
芷菸笑着,却落下泪来,“怎么个疼法?可有我的疼?”
弘晓心疼更甚,几近窒息,只能以唇相就,仿佛只有芷菸渡给他的一口仙气,才能将命吊回来。
是夜几度潮起,二人皆如久旱逢霖,迫不及待地给予,贪心不足地索求。
圣谕怡亲王料理江南织造之事,远的管不着,近的逃不了,因此上弘晓每日还要出门办公,少说得在织造衙门待上一个时辰,来去耗去半日。
芷菸他们都出身织造、盐道之家,深谙其中道理。说是织造,却非只是织造。收集情报、监视汉官、捉赃拿证、弹劾官员,皆系于此。
从前曹家在江宁一带主此事,与李、林、梅等大族同气连枝,明里暗里树敌不少,是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致家业凋零,金银散尽,好一似飞鸟各投林。
芷菸不愿弘晓深陷其中,一日待他回来,边替他更衣,边与他说了。
弘晓笑着宽慰,“皇上料定我愿与你长居姑苏,便以此拿捏,我知道分寸,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地。”
芷菸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在哪儿都无所谓,只望你平安。从前我们家,还有表哥家、云妹妹家的遭际……”
弘晓将她圈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细细的颤抖。
时隔多年,家中变故仍如一场噩梦,谈之变色,不忍细思。
他又想到无数她独处的日夜,心便又疼了。
“你教五阿哥读过韩愈的文章?”
“嗯,去年南下,途中无聊,就一起念了些书。”
“去年秋天的时候,五阿哥去过王府,他说是你请他去的,说‘落花时节又逢君’,结果你食言了。”
芷菸笑道:“是我不对了,赶明儿回去领罚。”
弘晓也笑,双臂收了收,将她搂得更紧。
他想到了韩愈写的那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忽觉害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