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发情时的叫声特别像乌鸦,嗷啊,嗷啊,特别凄凉,但是声音又亮,环境空旷就能传得很远。以至于他们走出挺远的,还听到那孔雀偶尔扑打翅膀发出一两声的尖叫。
小乌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笑道:“小姐,鱼眼珠子你夹得绝了。什么明珠嘛,一颗普通的珠子,非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不是讹钱是什么?公子?我看是截镖的土匪。”
沈抒遥说:“劫匪为何平白说不着四六的话,话里话外颇有来头,倒像公仇夹着私怨,乘衅试探。”
“小姐如今这般模样,哪个仇人能认出来?除非开了天眼,神仙下凡。就算认出来了,也该去报官讨赏,用得着在这儿片汤儿话?”
沈抒遥心里一沉:“那你可知我有什么故人?”
“说抄九族其实连瓜带蔓,十族都没跑了,朋邻乡里哪里还有故人啊?”
“算了,去踏雪堂吧。”
小乌迟疑道:“老爷在世时,总说医卜相小道泥,要门中弟子争作良相不为良医呢…”
沈抒遥说:“我自有道理,你不需要知道。”
紫鸾的机关里藏着一封推荐信,但是现在它打不开,也就意味着没法去踏雪堂上学。但沈抒遥偏偏不信这个邪,若他不依赖这东西,照样能拜师学艺,就算不得违反游戏规则,那天地神明又奈他何?
正思时,前面道路两旁,一东一西两队人拉开阵势。走近一看,不为别的,只为了抢病人。
左边的老医生切完脉,确诊为中风瘫痪:“赶快用大活络丹化痰熄风。”
不料,右边一个年轻医生站出来,斩钉截铁:“这药倒了!”
老大夫满脸愠色:“为什么倒了?你懂什么!”
年轻的说:“这个时候不能补,要泻!”
两人僵持不下。突然,年轻的拉住老的手说:“这样吧,我与你各立一个生死状。如果谁用错了药让人死了,谁就来承担责任。”
老医生的脸色都变了:“我们折梅馆建馆三百年,从来没听说过给人看病还立生死状!”
年轻的哈哈大笑,转身对家属说:“他折梅馆不敢立,我踏雪堂敢立,拿纸笔来!”
家属连忙拉住他的手:“别立了,您是高人,我们听您的!”
小乌不由得感到好奇:“扬州的医馆都叫什么仁和、大同、寿康,这苏州的医馆名字取得好刁钻啊。”
几个小儿拍着手,唱着歌:“姑苏两医堂,踏雪折梅忙。东医馆卖药,西医堂开方。东医馆不肯卖西医堂开的药,西医堂不肯讲东医馆给的方;侬说医道难分晓,问问路过的阿伯讲!”
这两家医馆各自成派,在苏州城中分庭抗礼,就未免成了文人相轻、同行结毒的反面教材。一个堂主姓薛,一个馆长姓梅,竟将各自的店铺名改成了折梅、踏雪,手书匾额悬挂门首,世人传为谈柄。
病患坐着轮椅。踏雪堂的大夫遂开方:“让人骑马牵着一条栗色的狗跑三十里,回来时截下狗的右脚,趁狗的身体还热,按在患者的疮口上。不久必有一条红色的小蛇从疮口中爬出,钻入狗的脚内,腿疾自愈。”
家属欢天喜地拜谢:“大夫之语觉人觉世,梯愚入圣啊!”
路人竖大拇指:“此乃张仲景古方,张大夫不愧张氏后人啊。”
小乌也说:“听着真神叨。”
沈抒遥却微微侧过脸来,对小乌耳语数句。小乌听罢,向旁边一负箧的书生借了纸笔,写下字后揉成一团,放在两指之间,轻轻一弹。
这一弹,不偏不倚,砸中了折梅馆老医生的鼻尖。老医生还以为六月又飞雪了,天上下冰雹,捡起来纸团,将信将疑地看了好几眼,遂说:“且慢。君子有成人之美,既要狗作药引,我们铺子里正好有一条看门狗,免费奉送尊驾。”
接着,折梅馆的伙计牵出了一条大狼犬。谁知狼犬突然挣脱了绳子,猛地朝病人扑过去。病人弹簧弹了一下似的跳起身来,健步如飞跑得比谁都快。
老大夫向诸位拱手:“看来这位患者的痿证,已经不药自愈了。”
众人哗然:“这原来啊,全天底下什么病最难治——装病!”
踏雪堂大夫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老匹夫,好样的,你等着!要难看大家一块难看!”
折梅馆的年纪大了眼皮有点抬不起来了,半合着眼微笑。众人也都笑了:“这张大夫,半斤重的鸭子一斤重的嘴。”
那字条上只有两字:放狗。小乌大字不识一斗,放写的是方,狗是画的狗,亏得老大夫看懂了。
小乌说:“小姐聪明,果真是托。不过咱们跟着这种人学医,能学到真本事吗?”
沈抒遥说:“这不重要。”
踏雪堂的张大夫败走。小乌跟了上去,开门见山:“你那收学徒吗?”
张大夫正在气头上,落荒而逃还被小乌追尾。打量了他穿着,纯然是个山林猎户,便劈头盖脸骂道:“我堂堂踏雪堂姑苏第一医馆,苏州五十六家药铺,一百零八坐堂大夫七十二游方铃医,江南三省二十府万亩药田,你看哪儿有缺你这样的穷酸小子做伙计?”
小乌说:“你怎么狗眼看人低啊?”
张大夫怒斥:“还敢提狗!”
沈抒遥走了上来,不徐不疾地说:“井蛙不可闻海,夏虫不可言冰,凡夫俗子自不可语狗了。”
“这位小姐倒是有几分见识。”张大夫脸色缓和了一些,“我乃踏雪堂堂主关门大弟子,家师出门云游,堂中事由我定夺。谁想拜师,都得先拿医户度牒出来。”
明代沿袭元制,户口分有医户者。凡为医户者,子孙就必须世代有一人业医。否则不允许无照行医。
沈抒遥有意撒了个小谎:“度牒在客栈,随时可以取。”
张大夫重新将两人审视一番,觉得小乌不可能,犹豫道:“小丫头,我可有句话说在头里,我们大明朝可从来没出过一个女医啊。”
这更不是个问题了。沈抒遥说:“我为族弟访求。”
张大夫哦了一声:“可惜了,今年的弟子已经招满了,明年开春再来吧。”
张大夫走到医馆门口,拱了拱手就进去了。大门一关,谢客。
小乌看着门上衔环的大狮子头,焦急地问:“小姐,这下怎么办?”
话音刚落,门又开了。小乌以为有希望,可这张大夫重新开门,却只是为了把地下掉的一个铜板捡起来昧了。砰的一声,又关了。
沈抒遥说:“不如何办,三顾茅庐。去打听他姓张名甚,明日再来。”
小乌笑了说:“名什么不都看到了么,见钱眼‘张’。”
他们正要离开,一个壮汉匆匆走来,像击鼓一样捶着医馆的门。
里头的张大夫还没走远,气急败坏地回了一句:“襄王殿下来了,大夫们都去见驾了,没人坐堂!”
小乌嘀咕:“奇了怪了,坊间的大夫又不是宫里的太医,凑什么热闹?”
张大夫估计觉得隔空教训不得劲,再次打开了门:“你这臭小子乡曲之见!我踏雪堂自洪武年间就是做贡药的,祖祖辈辈出过多少太医令丞?谁要是随便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也得让他先掂量掂量他自个儿有几斤几两,管好你的舌头,就是管好你的脑袋!”
那壮汉正对着大夫指自己的舌头,说不出完整的话:“我……卡……”
张大夫手一伸,不言语。
小乌:“你干嘛?”
“诊金啊!”张大夫两眼一翻,“杀头的生意有人干,赔钱的买卖可没人做。”
壮汉将每个口袋翻出来给他看,表示身上没带现银。张大夫皱皱鼻子拂袖离去。
壮汉继续拍门。家丁拥上来:“再不走报官了!”
沈抒遥却说了句:“莫动。”
他伸出两指,探在壮汉脖子上。寒玉似的手,暗香浮动。汉子浑身肌肉一紧,面色黑中带红,神奇地老实不动了。
沈抒遥说:“碰到哪处,疼就眨眼。”
小乌啊了一声,因为沈抒遥不打招呼揪了他一根头发。少年头发质软些,用它插进壮汉的鼻孔里,轻轻地捻动两下。阿嚏一声,那根刺儿竟从鼻子里出来了。
壮汉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也能正常说话了:“恩人啊!请随我回营中拿诊金!”
小乌说:“营中?你是谁人的手下?”
壮汉点点头:“殿下今天赏了鱼吃,恩人快随我回帐下,怕还有弟兄卡了刺呢!”
大门第三次霍地打开,张大夫盛装出迎执手相看:“原来是襄王殿下府兵龙游浅溪,小人有目如盲,有眼无珠啊!”
壮汉一眼不瞧他,只对沈抒遥恭敬道:“恩人,请!”
张大夫眼中大放出光,搓手搓出火星子:“如此神医当然是我们踏雪堂的大夫了,军爷屈驾请回,鄙人马上安排堂中一切医工药婆都到行宫日夜待命。”
为了表现亲热,张大夫还搭上了小乌的肩膀,把力量都集中在手臂上使劲地箍他。又瞅沈抒遥,那个眼神饱含深意。
汉子疑惑了片刻:“行行行,那就有劳大夫了。”
终于将人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张大夫刚一回身,寒光闪闪的大剑横在了他的胸前。
小乌冷冷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你刚刚说的话不会反悔吧?”
张大夫被闪得睁不开眼,冷汗直流:“自然,自然,姑娘医不经师方不袭古,天资斐然必是我踏雪堂中人啊!”
见沈抒遥貌若无盐,气度竟然十分出尘。张大夫不傻,当然了悟,哪来的什么族弟?可收进来,深恐盖过自己风头。但是起高调了吧,大话放出去了。沾上了襄王,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何况是摄政王?
张大夫想前顾后,心思一下子通通又透透:对对对,这样……他便进可攻退可守。
他笑道:“好姑娘,有这机会自己找到你,那你可算找着了!”
小乌抱着手臂,靠在医馆门边儿的大铁葫芦上,不以为然道:“你刚才还说不收女的,男的又满了。”
沈抒遥:“请讲。”
“男大夫是满了,”张大夫说,“但咱们缺女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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