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沈抒遥听了眉头微皱,没置可否。但小乌心直嘴快:“你脑子给门夹了吧!我家小姐来你这儿上学,已经是你十八辈子的天恩祖德了,你还敢让小姐干脏活累活?”

张大夫也模仿小乌的样子,把手一抱:“那敢情好,省得合口费舌。快请回去拿着什么‘族弟’的‘医户’,明年春暖花开,劳烦再来一趟。”

小乌被噎得没话说。哪来的医户?他们现在是黑户。

张大夫两手各撑住半扇门,悠然是一个送客的架势:“要不您,另寻高就?”

沈抒遥沉默了片刻道:“既已到了这里,能否进去看看?”

张大夫身子一侧让开了。沈抒遥进去之后,小乌还站在门口瞪人,张大夫暂没跟小孩子计较:“少侠,请吧。”

热热闹闹的吴门大桥,车水马龙的苏州大街,在这样繁华的市区内,仅几百步内就有三家药铺诊所。踏雪堂的这家老字号最是有气派。起码可分为三进院,门屋与倒座为一进,倒座与相向建筑为一进,其后还有一进院落。另有两座作勾连搭式连接的店铺,檐下以五攒五铺作斗拱,看着像官老爷的大宅。

高楼大舍,花木蔼密。簇新的苏式金线彩画三楹垂花倒厚门,青砖砌起的女墙如玉带环绕,外边栽的棕榈苍劲有力,里边沿墙连绵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绿绿的杜鹃树,一层层进去,栀子颜笑、紫薇吐芳,桂香沁入肺腑。桂花底下几个药童在那儿摇头晃脑地背汤头歌。踩着栽绒般的纤草,在众香国中踅过去再向西,仿佛已度出红尘外。前面一带老竹婆娑槐杨阴重,青衣丫头用小勺将筛后过箩的药面倒在笸箩里,然后端起笸箩像制作汤圆似的旋摇,地下搁的蒸锅、炒锅、锻锅、蒸笼、蒸桶,晒药架上半成的丸散膏丹,一排排榆木的架床上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宝贝,药罐、药碾、药瓶、药戥、药杵、药秤、药壶,都上了蜡似滑溜溜的发光。

小乌转头,小姐不见了。原路返回去,便见沈抒遥走到了后堂黄绿琉璃瓦的厢房那里。

这里内行政管理人员、病房、制药室、医务人员一应俱全。看病时有病案,患者自己留手历,还按男女、病种、轻重症开设了隔离病房。

左边房里,郎中坐在方凳上,先用点燃的艾炷去烫病人背上的毒疮,等病处麻木之后,立即剜去腐肉。护工将其病人胳膊紧紧地钳制住,踩在病人的一条腿上。学徒手里捧着一大帖膏药,向上呵着湿气;右边房里,衙门里的仵作抬了个死人找大夫一并帮着验尸,大夫说死者面如芙蓉是被烧死的,仵作迎着太阳撑开一把红油伞,说是被他老母用擀面杖打死的。

步至下一个房间,张大夫向里望了一眼,吩咐药童:“快去取点棉花来。”

小乌纳闷:“干什么?”

“这病人脑袋里长了豆腐渣样的粉瘤,用棉花塞耳,防他听了锯子声吓着了。”张大夫说完,又对小医生交代改花刀的细节,“若颅骨太厚,先排钻数孔,然后再用锯锯开。”

小乌后退半步。

张大夫一边前头带路,笼着袖子奚落道:“乡巴佬,看什么都新鲜。以后血呼啦差的多了,还不把你活活吓死?”

确实新鲜。此时的西方刚刚尝试突破传统的盖伦式解剖,做些简单的操作,如伤口缝合、骨折复位、脓肿引流,但继华佗之后,十四世纪的中国居然已经有了开颅手术的通例。

沈抒遥说:“此即外科?”

张大夫说:“这话听着就是外行话。大明医术十三科,曰伤寒,曰祝由,曰金镞,曰接骨,曰妇人,曰小方脉,曰眼,曰口齿,曰大方脉,曰咽喉,曰疮疡,曰按摩,曰针灸。”

沈抒遥追问:“如何得入太医院?”

问得天真,张大夫笑了:“那你得先过了咱这的关。苏州府考试仿太学之法,每月一次私试,每年一次公试,每试十道,以六通为合格,成绩分为优、平、否三等,成绩决定是否予以升舍,上舍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舍上等由命官、翰林院医官还有太医院学生联合作保,参加省试、场试、经义三场共一十二道,以五通为合格。八通补翰林医学,六通补祗候。”

小乌奇道:“这做太医也跟科举冲关似的呢。”

张大夫吹了吹鼠须:“医儒不分,儒生当知医,医生当习儒,明白不?”

小乌挺起胸膛:“那我家小姐就是金科状元!”

张大夫乍一听撇嘴瞪眼:“医术可不全靠你是个嘴把式!御医之多,直局至祗候八大阶二十二小阶,提调着一步步走亘古亘今哪有女状元?杏林之大,既有博儒之医,又有隐逸之医;既有佛道之医,又有祝由之医;既有针按之医,又有知意之医,就是没有一个女医生!”

小乌压着火气:“那我们小姐在你这儿入哪个科?”

见小乌已经上得满弓满弦的模样,张大夫咳嗽一声,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闪烁其词:“行了,看够了吧?看够了就跟我到堂上交学费。”

三人来到坐北朝南的大门面房里,门楣上有牌匾,上书“踏雪堂”四个大字。门前两侧各竖一块招牌:西侧招牌上写的是“张机托梦显圣枳实薤白桂枝汤”,东侧招牌上则是“千年补肾名方六味地黄丸” 。旁边的柱子上糊着联子,左边写“不名名,不利利”,右边写“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佛龛里供着一巨大的鎏金蟾蜍,式样奇古,据说是成祖御赐的。

张大夫算盘珠子打得飞起:“这么大个医堂,这么大堆绞缠,养个学徒用度也不小。三一三十一,一退六二五,将来花多花少,实报实销,我也不多要你一文,折你入伙费一年一百两便宜你了。”

小乌张大嘴巴:“一百两?一百两买三匹最上等的马绰绰有余,足够庄户人家吃五年,一百两能把你半间铺子都盘下了,你这是想给自己找油头吧?”

张大夫说:“你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的,爱来不来!”

小乌火冒三丈:“我家老爷常说医者要有一双莲眼一颗割股心,你呢张□□,我看你有的是一双势利眼一颗叫人作呕的心!”

张大夫手拈着葡萄干品嚼说话:“哦?尊翁莫非也是杏林前辈么?”

小乌自知失语,哼了一声。

沈抒遥说:“能否按期会帐?”

“这,倒也不是不行,”张大夫看似通融,话里有话道,“不过你这个小兄弟匪里匪气的,我看姑娘这么大方体面,又懂礼,我们两个才应该坐下来细细而叙娓娓而谈。”

沈抒遥说:“小乌,随我来。”

两人走到园子里,沈抒遥到了石桌旁,小乌忙掇一把椅子来。

小乌气不打一处来:“虎落平阳被犬欺,蛟龙落水遭虾戏。再怎么不能遂了这起子小人的愿!这破地方真待不下去了,咱们回扬州吧!”

沈抒遥平静地说:“你回去,我留下。”

小乌怔愣当场。

沈抒遥说得直白:“没有作别人伙计还带书童的道理,我并非医户却入医馆,旦夕祸福谁能预料。况你戴罪之身,终有一日走风漏气。你细思量。”

他说着拔了钗,乌黑亮泽的长发垂落下来,在手上能绕八圈,放下地还多出半握来。握着一绺头发,从包袱取了剪刀,抵着青丝丈量。

沈抒遥只是因为头发太长不方便做事,绞了,顺手的事。

但这一幕在小乌看来万状恐怖。身体发肤怎可毁伤,小姐这是以死相逼逼他走啊!

沈抒遥说:“你走不走?”

“我走!现在就走!”小乌左脚踩右脚上天,一个筋斗直接翻到了墙外面大街上,“我走了!小姐你别冲动你别想不开!”

沈抒遥站起来走了。却听到小乌叫住他:“等一下!”

回头便见小乌趴在墙头,露出一个脑袋。无半片云翳的蓝天底下,依墙有一棵玉兰,开了一树纯洁的花。

他拿出匕首,擎在手中看了看,忽然向左手食指一搪,汩汩的鲜血立时淌了出来。然后伸出大拇指,示意沈抒遥与他相碰。那样子似乎是某个草原民族的仪式。

“小姐,你让我走我便走。但是我要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小姐他日必然扶摇直上,药王医圣留名青史!”

他说得恳切激昂,沈抒遥却不动容:“若我赢了?”

“我的命都是小姐的,想要什么现在就可以拿去。”

“那你赢了又如何?”花雾般的飘飞,落在肩上。

小乌腾地红了脸:“到了那时……小姐要答应我一个心愿。”

他的瞳仁亮得逼人,那神情竟亦庄肃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绝。但沈抒遥没有多做一刻停留。

沈抒遥的背影不见了,唯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小乌也还在那儿。这一天他没有等到沈抒遥与他啮血缔盟,但是白兰花上多了一个圆圆的拇指印,随风摇落一园的烂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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