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目瞪口呆看着四周,这群少年人年纪都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手上清一色拿着一种短枪,就连他这位游击将军都不曾见过。zuowenbolan
江彬知道今天自己又踢到了铁板,把刀子往地下一扔,赶紧举起了双手,他身边的随从见到老大都这样,也忙不迭的把兵刃往地上一扔,举起双手往地上一蹲。
“江彬,皇叔说你这人本事是有的,却总想着走歪门邪道,本宫原本不太相信,以为你只是有些旧式军官的坏毛病,看样子,是本宫错了!”这时马车里又传来那个稚嫩的声音,“你今日在街上的所作所为,真是令人不齿!强抢民女,骄横跋扈,恃强凌弱,你也配当大明的军人?今天你要庆幸你和你的人没有穿军装,否则按照军法,本宫可以当场击毙你!”
听到“本宫”两个字,江彬浑身一颤,心里凉了半截。不用猜,他也知道马车里坐的是皇太子。江彬心底暗骂自己晦气,怎么运气这么差,在这西山郊外也会被皇太子撞个正着,难道齐王父子是自己的克星?嗫嚅了几下,他本想辩驳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沮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了!”朱载康继续说道:“本宫也不跟你啰嗦,大明是法治社会,做什么都讲究规矩。本宫也不例外。江彬,你是现役军人,触犯的是军人条例,本宫也不好擅自处罚你。史班,你带着一小队把江彬一干人押送到五军都督府军法处,带上两位受害人作证,让军法处按照条例,依规处罚吧。”
“是,殿下!”少年中一位带队的军官回答。
俞大猷等众人押走江彬等人,便向躲在一株老柳树下呆呆看着这一切的卖艺父女。老者见俞大猷走来,忙站起身来躬身作揖说道:“壮士,今日若非你出手相救,只怕我父女难逃毒手。感谢你的大恩,我这里先施一礼!”
说完便是揖手一拜。俞大猷赶紧上前拦住,老者又说:“阿梅,还不谢过恩公!”
那女子立即弯腰要拜,慌得俞大猷赶紧上前,用双手虚扶。此时他定睛一看,忽然失声惊呼:“啊呀!你是梅师姐么?”
听到这个称谓,梅芳也是一惊,待细看时,认出了这是早年在叔父门下学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从小相处的小屁孩俞大猷,不禁失声叫道:“俞大郎,真的是你吗?我可见着你了。”说完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俞大猷见她哭了,有点手足无措,慌忙扯出一方手巾递过去,说道:“师姐,方才只顾厮杀,竟没有认出是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梅芳见老者诧异,忙笑道:“爹,这就是我常向您提起的俞大郎,他在李师叔,我们是同门……”又回身对俞大猷说道:“俞大郎,这是我爹梅彪,我们这次进京是……”梅芳正说着,瞥见父亲在向她使眼色,便转了话头,“正是为了投奔你来的。”
“您是梅师伯!弟子见过师伯。”俞大猷大吃一惊,赶紧用师门礼节常见。原来俞大猷从小拜在丈二棍法创始人同安李良钦门下学艺,李良钦本是南少林俗家弟子,这梅彪是广东恩平人,李良钦的同门师兄,梅芳是他的独生女儿,因为孩子他娘死得早,从小就寄养在师弟李良钦家,这才成了俞大猷的师姐。
搀起俞大猷,老者微微笑道:“呵呵,原来你是李师弟的高足,怪不得剑法有些熟悉!李师弟还好吗?”
“大师伯,师傅他很好!师傅现在在皇家军事学院当教官,和弟子住在一起。”看到师伯一副落魄的样子,俞大猷忙问道,“梅师伯,您老不是恩平县的捕头吗?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父女俩怎么会沦落街头卖艺?”
“一言难尽啊!”老者长叹一声说道:“既来投奔你,咱们先回去,慢慢讲吧,你在哪儿住?”
一语提醒了俞大猷,他一边赶紧回答“我和师傅都住在王府街桥东第三家”,一边站起身,招呼过来一名少年,交代几句后,遂说道:“师伯,你且和常青先去我家歇歇,家里有管家李伯在,他是师傅同安老家的族人,您老应该认识。他会好好接待你们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抱歉的说道:”师伯,师姐,对不起!我现在还有任务在身,不敢耽误。师傅也要等到酉阳才能回家。有啥事,我们回头再说,好吗?师傅要是知道你来,肯定会高兴死的!”
“如此甚好!你去忙吧。”
梅彪通情达理的表示认可,梅芳也笑眯眯的点点头,福了福,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父女俩随着那名小校常青上了一辆马车,朝着城里驶去。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俞大猷这才回到太子的马车旁边,还没来得及解释,却见马车窗帘打开了,朱载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调侃道:“呵呵,想不到俞大个子还是个多情种子,今日英雄救美,救了同门师姐。看样子你们俩还是很有缘分,看你刚才依依不舍,要不然本宫放你一天假?”
“殿下!”俞大猷脸一红,嗫嚅道:“休要取笑,她是我师姐,咱可不敢有非分之想。再说属下去年也定亲了。咱们还是出发吧!今天东宫六率正式成军,再晚就要过吉时了!您看……”
“呵呵,你脸红什么?”朱载康哈哈一笑,摇摇头。想想新成立的东宫六率,他又兴奋地说,“你说的对,正事要紧。不能耽误了吉时,咱们出发!”
这副赶紧吆喝一声,甩一下马鞭。马车很快启动,朝着密云方向而去。俞大猷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追了上去。
……
转眼到了二月初六,话说前几天原为出城踏青赏春,回来时,却装了一脑袋的不痛快。一连四五天郑纪都没出门,每想起这等事来,便气愤难平。
林俊看他躺在床上烦躁不安,便知道他又在为江彬的横行霸道行为生气,亦或是为了与那梅芳没机会认识,失之交臂,心中有些懊恼吧。半晌,他讪讪地问:“郑大哥,春闱就要开了吧?”
郑纪正待说话,只听门帘一响,书僮郑爽喜滋滋的跨进屋里,他左手挎着四喜盒子,右手怀里抱了斗大一个坛子。他将盒子朝桌子上一放,把坛子慢慢放到桌下,就着势给郑纪请了个安说:“二少爷,告诉您一个喜讯。朝廷发出了公告,听说此次南征大捷,南方有十几个小国宣布加入了明联邦,成为了大明的属国。皇上一高兴,颁旨今年春闱要加科选士,二少爷今科那是必定得意的了!”
说着,他笑嘻嘻地打开盒子,屉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盘糕,一盘粽子,一海盘蒸得烂熟的甲鱼,还有一枝笔、墨锭和一柄如意,齐齐整整地摆放着煞是好看。何桂柱把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又揭开下屉,却是一色六盘蒸菜。刹那间,屋子里香气四溢。
“二少爷,快起来吃东西吧。”郑爽一边整治一边说,“这是小的自作主张买的,一点孝敬意思,请二少爷赏光。我知道咱家世代大儒,并不信这些个,不过今个高兴,图个吉利罢咧!”
本来沉闷的空气,经郑爽这么一折腾,顿时有了活气。郑纪歪起身来趿上鞋,笑骂道:“你这皮猴子,怕是自己嘴馋了吧。呵呵,不过倒难为你,不管吉利不吉利,先得享享口福。朝宗,小爽,这儿也没外人,咱们三个索性坐坐。”
郑爽见公子欢喜,也觉高兴,又听邀自己一处上桌喝酒,过去还没有过,口里说“小子不敢”,心里却是十二个情愿。郑爽忙请林俊坐下,又出门叫来伙计:“把过年用的炭炉子扇好了搬过来烫酒,顺便拿几副碗筷过来……”
三杯滚热的老酒下肚,有了几分酒意,郑纪阴沉的脸舒展开来,将酒杯向桌上一蹾,笑道:“朝宗啊,这几日我想了很多。说起功名二字,想来真是五味俱全,有意思到了顶点,没意思到了极处。”
林俊呷了一口酒,夹起一筷子清蒸海参嚼着,笑问:“敢问哥哥,怎么个有意思法?”
“贤弟你自不知,小爽儿清楚,你且告诉他!”郑纪笑道。
郑爽喝了几杯,也有点放形,见公子点到自家,遂举起杯子摇头晃脑地笑道:“呵呵,‘为社稷秉君子之器’,这是咱家老太爷常挂在嘴上的话。我是家生子儿,听得多了。从前宋到如今大明,公子家中出了六个状元,三十余个进士,可谓拔尽扬州的地气!人们看郑家,像从地下往天上看。用老太爷的话说,‘耀祖荣身荫子孙’。这么好的事,当然有意思!”说完端起门盅“啯”地一声咽了下去。
郑纪鼓掌大笑:“说得好,解得切,‘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诺……’这是先生的话,小爽儿可下了个好注!”
林俊还是第一次听到郑家家世的事,心中甚觉高兴,忙饮一杯酒问道:“伯达兄,那怎么又说‘没意思’呢?”
郑爽却不敢答,望着酒杯愣了一会子说:“这个小的就不甚明白了。想来做官虽好,总要操心;读书虽好,总是苦事,二少爷,可是这个么?”
郑纪正待答话,窗外忽然传来店小二的声音:“这位姑娘,就在这里了,主家都在里面呢!”
听到外面的动静,郑爽不知何事,放下手中的酒杯,忙起身挑帘出去,却见店小二领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陌生姑娘朝这边走来,便问道:“店家,出了什么事?”
那姑娘尚未开口,店小二抢先答道:“小爽子,这位姑娘说是郑先生前几日在西山出手相助,特意过来登门感谢的!”
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郑爽有些懵,他那天有别的事情去办,没去西山,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只好随口说道:“姑娘,我家公子正在屋里,请随我来!”
梅芳莞尔一笑,款步跨进正屋,稳稳当当朝郑纪和林俊道了两个万福。郑纪、林俊两人两眼有些发直,这位梅小姐几日不见,前后反差太大,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梅芳本是个美女,不过当时给人的感觉多是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而今天却似换了个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出她出生大家闺秀。只见她青螺眉黛长,弃了珠花流苏,三千青丝仅用一支雕工细致的梅簪绾起,淡上铅华。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有一股巫山云雾般的灵气。
见到两个人痴痴呆呆的样子,梅芳抿嘴一笑,显得落落大方。她抬眼扫了一眼席面,笑道:“看来小女子来的有些唐突,不好意思,打搅了两位先生的雅兴。这是给公子入闱壮色的了?”
郑纪毕竟是世家子弟,本来有点拘束,见她大大方方的,自觉好笑,忙道:“梅姑娘,我本不在乎这些个,不过既摆下了,大家随便一乐,来,不必拘束,大家同坐吧。”说着起身端起门杯递了过去。
梅芳倒也不扭捏,忙双手接过,用手绢捧着喝了,谢了坐,斜欠着坐在郑纪侧面,美目一瞥,见到林俊还是一副猪哥相,低头抿嘴而笑。
梅芳半晌才道:“前日多承两位公子出言相助,今日登门来的有些唐突,还望两位公子见谅!不过既来了,又恰逢其会,大恩不言谢,小女子预祝两位今年春闺蟾宫折桂,献上丝竹之技,还请两位莫要见笑,红妆佐酒便是。”说着,从怀中丝囊里取出一柄箫来,“你们尽自吃酒,我为君子吹箫助兴!”
林俊本擅长吹箫,见那箫嵌金镶玉,光泽耀眼,不由技痒,便说道:“梅姑娘若是不弃,不如我来吹箫,姑娘清唱岂不更好?”
郑爽拍手笑道:“好!”
郑纪也笑道:“只是我们叨光得紧了。”
梅芳想了想,便将箫递了过去。端箫到口,笑问:“姐姐,唱一段什么?”
梅芳想了想说:“唱一段高东嘉的《琵琶记》罢。”
林俊喜道:“好!第八出,吹《曲律》调。”
郑纪不通此道,只呆呆地听。那林俊五指轻舒,呜呜咽咽的箫声飘然而出。梅芳流波一盼,点头赞道:“好箫!”便按着拍节,轻启朱唇唱起了元代戏曲家高明《琵琶行》中第八出《文场选士》,今年春闺将至,梅芳此刻唱来,倒是十分合拍应景喜庆。
一曲唱完,林俊放下玉萧先就叫了声“好”,郑纪也笑道:“不错,第一次听到前朝的戏曲,倒雅俗可以共赏,多谢梅姑娘!”
梅芳微微一笑,谦逊道:”雕虫小技,到让公子见笑!这杯酒借花献佛,小女子祝两位公子今科金榜题名。”说罢举起了酒盅。
“多谢姑娘吉言!”
郑纪和林俊赶紧端起了酒杯,三人一饮而尽亮出酒蛊,众人无不相视一笑。
林俊放下酒杯,忽然想起,问道:“郑大哥,方才说功名有意思没意思的话,不知这没意思,怎么讲?”
郑纪放下筷子,说道:“兄弟,我来告诉你。”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人说:“师姐,你的脚程好快!怎的就忘了小弟。”
话音未落,俞大猷早掀帘进来。“哈,朝宗兄,知道你会来参加科考,也不去家里住。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儿。”
众人连忙起身拱手相迎。郑紀见是几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个少年,更是高兴,连说:“快坐快坐,今儿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游得识俞贤弟,十分仰慕,不想这么快便又见了面,真乃好风送君来,与我共把酌!”说着便拉魏东亭入座。
梅芳却留神到俞大猷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来岁上下,长得眉清目秀的,文文静静地站在门旁,忙问:“这位少爷是跟俞大郎一起来的吧?”
俞大猷见问,忙笑道:“这是我们长官的公子,姓龙,一同出来闲逛,不想就闯到这儿来了,咱们看看就走罢!”
那少年拱手对众人一揖,笑道:“俞大哥,既来之,则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
众人见他虽然年少,却举止稳重,落落大方,又见俞大猷对他尊礼甚笃,也都不敢轻慢。
郑纪忙说:“请一同入座。”
俞大猷欲将少年让至上首,说道:“以位而论,龙公子身份最尊,自应坐在上头。”
少年将手一摆,说道:“哪有这规矩?行了,这又不是在家里,忒煞多礼了!”说着也不客气,便挨着梅芳坐下,“我们已进来了多时,方才听郑先生高论功名,有趣得很,请接着往下讲。”
大家归座,把酒更盏。郑纪说道:“说到没意思,倒不是小爽这等说法。柳河东说‘凡吏之食于士者,盖民之役’。既然做官是当百姓的公仆,就不该怕操心怕苦。”
龙公子听了笑问:“郑先生今这说法倒是新鲜!以前我倒听说,百官都是皇上的仆佐,怎么先生倒说是百姓的公仆了呢?”
郑纪笑道:“天子之命系于民命,相较起来,还是民命重的。谁得了民心,江山便稳了;放眼这历史长河,各朝各代,谁失了民心,凭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难长!”此言一出,俞大猷听了脸上不禁变色。他转过脸朝龙儿看看,见龙儿专心致志地听讲,并无厌色,便放下心来。
那郑纪继续笑道:“咱们还是说功名。自古以来,选士之法,变了几变。由乡选制改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为今之科举制。在先古之时,士子尚可傲公卿,游列国,说诸侯,择主而从。自唐开科举,风气大变,尚空谈,轻实务,文风浮泛,士品也日下,既无安民之志,又无治国之才,图虚名、求俸禄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国富民强安能得哉!”
几杯酒下肚,郑纪有些微醺。郑纪端起郑爽刚斟上的一杯热酒,越发红光满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闱这事来说,就有七似。”
那龙儿听他说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笑问道:“呵呵,不知哪‘七似’呢?请先生赐教!”
郑纪有点醉眼惺忪,大着舌头扳着指头道:“我的授业恩师广昌何廷秀曾对我讲,秀才入闱,初入时,赤足提篮,似丐;唱名入闱,帘官喝骂,皂隶斥责,似囚;进了号房,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考完出场,神情恍惚,天地变色,似出笼之病鸟。”
听到这里,林俊已笑出声来,他出生寒门是过来人,自然深得其中况味。郑纪又扳下小指道:“归了下处等候消息,如坐针毡,梦不得安,似猴子被系于绳;一旦榜上无名,神色猝变,似丧考妣;事隔不久,气平技痒复又衔木营巢,似抱破卵之鸠,这便是七似了!”
众人听得入神,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的笑不出来。半晌,俞大猷才笑道:“先生为此等人画像,真可谓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小龙儿也笑道:“听先生此语,倒令人大失所望,从这‘七似’里要寻出周公、伊尹来,岂不是天大笑话?”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林俊一边笑一边对郑纪说道:“这位小哥儿,不过十岁吧,竟这等敏捷!真是妙语解颐,算是为大哥的话下了注解。”郑纪却没有笑,只瞧着这小龙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郑爽见俞大猷饮酒甚少,酒到口边,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林先生早夸过,说他的妹夫俞大郎一向是海量,今儿个不肯开怀,莫非酒不好?”
俞大猷忙道:“兄弟最近身体有恙,早已戒酒,今儿瞧着大伙高兴,不得已才吃了几盅。”
小龙儿却笑着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们比个输赢!”
林俊笑着倒了一杯热酒递上来,说道:“说啥子呢?去年说亲的时候,把我爹都喝趴下了,看把你能的。你哪有什么病!龙少爷说你能饮,还能混过去?”
“朝宗兄,你就别揭我短了,那可是被你爹给逼的!”俞大猷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龙儿,见他微微点点头,便笑道,“既如此,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郑爽眼珠一转,突然离席出去,一会儿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掣签筒过来,说道:“这是专为孝廉们解闷儿用的酒签筒。咱们也掣签饮酒取乐如何?”
郑纪起身接过,笑道:“也好!不论功名论酒运。数我年长,我先来!”
说着便从签筒里拔出一支来,攥在手里不言语。对座的梅芳妙目一闪,忙问:“什么签?”
郑纪自夹菜不语。俞大猷起身欲拿签来看,郑纪却将手摇了摇。俞大猷笑问:“难道不许人看?”
郑紀咽了菜,只微笑点头,仍不答腔,郑爽耐不住,说道:“二少爷打哑谜呀?你说出来,该谁喝,谁就喝呗!”
郑纪仍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林俊道:“我猜这签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说。”
郑纪笑着摇头。只有小龙儿不懂这些,饶有兴味地看着不吭声。半晌,郑纪把签递给林俊,林俊念时,却是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语不饮,言者三杯。”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支签。算来席上只有郑纪和龙儿不曾说话,梅芳苦笑道:“这……这签也批得太毒了,小女子不胜酒力,是吃不得了!咱们喝了,重新换个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郑纪、林俊和郑爽已有些醉醺醺的了。梅芳脸上也泛起了红晕,说道:“我是已经醉了,图不得了!”
郑纪却叫道:“没醉!梅姑娘巾帼英雌,喝这么一点酒怎么会醉得倒人?当年在扬州我师傅与蔡清先生二人长饮雄谈,评论时事,喝过半坛,那才叫喝酒!”
说罢不胜感慨。林俊却猛地将案一击说道:“休言时事,没得让人笑话。而今世风日下,官员书吏,人人都掉进了钱眼里,那日小弟去礼部报道,半响,没人搭理咱们,本来小弟还以为里面是在忙公务,结果一看,那些个堂官正在热烈的讨论投资啥煤矿、航运,根本就没心思处理公务。即使科举中第,小弟羞于与之为伍。如此下去,人人都言利,国无宁日,民无宁日矣!”
“什么?竟有此事。”龙儿见他拍案而起,吃了一惊。后头的话,他没听清楚,忙问道:“这和时事有甚关系,官员每年不都是要考核的么,难道还能作假?”
俞大猷有些尴尬,见林俊发狂,知是醉了,忙道:“朝宗,你说的什么话,今儿个怎么啦?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郑纪也醉态可掬,乜着眼接口说道:“俞大郎,朝宗这是大实话!托是皇上的福,如今官员的俸禄是高了,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齐王也不想想,人的**哪有止境?现在的官员啊贪渎更胜以往,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贪污受贿倒是不敢了,但是人浮于事,利用手中的权利为亲朋好友谋取利益,手段更胜以往,官商勾结,霸占矿产,乱挖乱采,不顾百姓死活。如此下去,大明将永无宁日……”说吧,差点哧溜一下子到了桌子底下。
龙儿听完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见俞大猷上前搀郑纪要去歇息,忙摆手制止,一边问道:“听先生的意思,高薪养廉根本行不咯?”
郑纪已是醉眼迷离,见这孩子盘根问底,像个小大人,倒觉有趣,便应口笑道:“呵呵,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读书人出来做官,也是为了养家糊口。高薪养廉并没有错,可有些人啊,是欲壑难填。自己不敢贪污受贿,可谁又没有几个亲朋好友。按新学的说法,现在大明已经开始迈入工业时代的门槛,商业氛围浓郁,四民平等嘛。也没有人再敢歧视商人,为了政绩,还特别欢迎商贾来辖地投资,名曰搞活经济,解决了剩余劳动力。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下面暗藏着多少肮脏的交易,到处开山挖矿,毁坏良田。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说着便用手指着林俊对俞大猷道:“就说你这亲家吧,好端端的一个小农庄,因为附近有煤矿,当地县令招商引资,把好好的一个农家弄得臭水横流,污秽不堪,家园毁于一旦,乡亲们流离失所,被迫搬迁。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这样一副景象,这样乱采乱伐,实在害人不浅!这大好江山,现在却满目苍夷。俞大郎,你瞧着吧,此次朝廷策试,我必痛陈其中之弊。”说完自将觥中酒一仰而尽。此时林俊早忍不住,只闭目不语,热泪横流。
这场面眼见难以维持下去了,再喝下去,谁晓得还会说出什么话来。俞大猷趁势,起身说道:“天时不早了,龙公子明日还有功课,怕太夫人着急,我们就此告辞了。”言毕,携了龙儿的手,喊上梅芳,辞了众人出来。
出了瑞来客栈,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俞大猷先将梅芳送上马车,让仆人先送她回家。等马车走后,俞大猷见四下无人,回头向身后的朱载康笑道:“殿下,今儿个幸亏没喝醉,不然属下少不了要挨王爷一顿责骂!”
大宝笑道:“你的这几个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亲近亲近他们。那个郑纪,看来是个有学问的。”
俞大猷躬身回道:“是,这郑先生学问不坏,听说是已故刑部尚书何乔新的关门弟子,不过,好像有点儿狂。”
“哦,没想到他竟是何乔新的弟子,我爹爹对这人很是赞许。怪不得名师出高徒啊!”大宝口中的爹爹当然指的是齐王,想了想,又点头道,“的确有点狂!不过狂而不媚,本宫倒是欢喜的。他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让他说,这如何能行呢!这点倒是很像何乔新,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正阳门。微服出访前带的扈从们就守在这儿,正等得着急,见他们回来,一个个笑逐颜开,拥着皇太子上了马车。
皇太子的贴身太监孙彬趁没起驾,忙把一件狐裘给大宝披上,并责骂俞大猷:“俞大郎,你这臭小子,胆子比斗还大!天天带着太子乱跑,出去就不想回来,凉着了太子爷,看我揭你的皮!”
俞大猷躬着身,只是微笑,却不言语。大宝却有点过意不去,忙说:“孙伴伴,是本宫不想回来。”孙彬方才无话。
行至五凤楼左掖门,朱载康突然说道:“已到大内了,本宫想下来走走。”
孙彬在旁劝说:“太子爷,罢了吧!今天您得住宫里。天已经黑定了,风冷飕飕的,若着了凉,恐怕皇太后和皇后现在都等急了,您还是先去请安吧。两位娘娘怪罪下来,都是奴才的干系。”
朱载康听了这些话,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马车继续前行。此时夜凉如水,街面上已经灯火阑珊,天幕上疏星闪烁,薄薄浮云,半掩着一弯寒月。不知何处的寺庙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远深沉的梵钟,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与神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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