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褪去了初春的料峭,变得温暖和煦,透过繁密的枝叶,在黄府精心打理的花园小径上洒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黄府的后花园,虽不及王府宫苑那般恢弘壮丽,却也别具匠心,亭台楼阁,假山池沼,错落有致。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穿梭其间,两旁栽种着各色时令花卉,牡丹雍容,芍药娇艳,蔷薇攀附着廊架,散发出甜腻的香气。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偶尔有清脆的鸟鸣从竹林深处传来,一派宁静祥和。
迎袖女官就站在花园的入口处,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远处的三人。
她已经心累了,自家殿下自从来了这扬州,自从来了这江都,她就再也猜不透自家殿下在想什么了,宫中的殿下与在扬州的殿下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判若两人。
当然,有一件事情迎袖女官还是很开心的,太医前日给殿下请平安脉,言说殿下的身体好了不少。
就因为太医的这句话,迎袖女官心中对皇爷使殿下出京的怨怼也消了不少。
女官目光所至之处,朱宁玉正与魏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魏有之,在花园的小径上缓缓散步。
魏有之的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唇色也有些浅淡,但比起半月前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杭绸直裰,是朱宁玉特意命人赶制的,料子柔软透气,尺寸也恰到好处,替代了那身象征身份却也沉重束缚的官袍。
她微微倚靠着朱宁玉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谨慎,腹部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子慎,走慢些,累了我们就去那边的亭子里歇歇。”
魏母看着女儿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心疼地轻声说道,手中的力道又放柔了几分。
此时的魏母比朱宁玉初见之时更显老态,原本只有鬓角处几缕的白发,此时已经过了半,从魏有之遇刺开始到如今,半个月时间里,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原本朱宁玉是不知道这事的,盖因之前迎袖女官去为她送新裁的衣服撞见了,只是这是魏母的心结,朱宁玉暂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宽慰。
“母亲,我没事,多走动走动,于恢复有益。”
魏有之勉强笑了笑,宽慰着母亲,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身侧另一边的朱宁玉。
将她接到黄府养病,是朱宁玉的主意,起初魏有之是万分不愿的,县衙后宅虽简陋,却是她的地盘,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而黄府……这里是朱宁玉的地盘,处处透着与她格格不入的精致与贵气,更重要的是,她的秘密在此地已然暴露,这让她如同赤身**行走于闹市,始终无法完全安心。
但她的女官迎袖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劝说,言道自家小姐日日往县衙跑,于闺誉有损,长久下去,恐惹来非议,魏有之不知迎袖女官心思,更不可能知道朱宁玉为这事央了迎袖多久,她只觉这位黄小姐身边的女使太过热情了。
就着迎袖女官的话,朱宁玉也顺势提出,黄家宅院幽静,适合养病,且有精通医理的仆妇可以随时照料魏母。
最终,在魏母的默许和身体状况确实需要更好环境的情况下,魏有之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请’进了黄府,就连元宵休沐结束后,陆县丞和张诚也直接将衙门的公事送到了黄府这边。
这半个多月来,她住在这雕梁画栋的客院中,每日有精致的药膳调理,有专业的仆妇伺候换药,环境清幽无人打扰,伤势恢复的速度确实比预期要快,而朱宁玉,也几乎日日都来陪她,有时是陪着说说话,有时是像现在这样,扶着她散步复健。
只是对于黄小姐所言的,仙女县民田侵占案和私盐案子已经有了定论这一事情,魏有之总觉得有问题,她看过陆元维他们送过来的卷宗。
袁主簿、杨家、李大使以及一众胥吏已经入狱,可是关于漕运和巡检司那边,卷宗上却是只字未提。
她本想问问是怎么回事的,可不管她是问张诚还是陆元维,两人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至于黄小姐,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令君如今气色好多了,看来我们府上的厨娘和大夫还算得力。”
朱宁玉侧过头,对上魏有之偷偷打量她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明媚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发髻简单地绾着,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比起平日华服盛装时,更添了几分邻家少女的清新与活力。
魏有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慌忙移开视线,低声道:
“多谢黄小姐悉心照料,此恩……魏某没齿难忘。”
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无论眼前的黄小姐是出于何种目的,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提供庇护,这份情,她记下了。
“举手之劳罢了,令君不必总是挂在嘴边。”
朱宁玉摆摆手,浑不在意,转而好奇地问道:
“对了,令君,我前日看你批阅的那些文书,好像涉及到春耕借贷和县学修缮?这一县之令,每日要处理的事务竟如此繁杂吗?”
这并非她第一次问及县务,自从魏有之精神稍好,能够坐起来看些不太费神的文书后,朱宁玉便常常凑在一旁,像个小学生般,对各种她从未接触过的事务表现出极大的好奇。
魏有之起初有些诧异,这位看似养尊处优、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小姐,竟会对这些枯燥的俗务感兴趣?但见她问得认真,眼神清澈,并无嘲讽或打探之意,便也耐着性子,一一为她讲解,这便也是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的原因之一。
这黄小姐问题实在太多了~
“确实繁杂。”
魏有之微微颔首,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解释道。
“春耕乃一年之本,县衙需核查各乡里上报的种子、耕牛短缺情况,协调县中大户或钱庄,以官府信誉为担保,向确有困难的农户提供低息借贷,确保不误农时,至于县学,”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江都县学房舍年久失修,教谕多次呈文,奈何县库空虚,只能先筹措部分银两,修补最危险的几处,其余的……还需从长计议。”
她声音平和,将一桩桩、一件件看似琐碎,却关系民生根本的事务娓娓道来。
从田赋征收的流程、漕粮转运的协调,到刑名案件的审理、地方治安的维系,再到教化百姓、修缮水利……林林总总,千头万绪。
朱宁玉听得入了神,她来自现代,对古代县级政府的运作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此刻听魏有之条分缕析地讲来,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艰辛与复杂。
这绝不仅仅是坐在公堂上拍惊堂木那么简单,而是需要极大的耐心、智慧和责任心,去平衡各方利益,处理无数细节。
她看着魏有之苍白而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提及县学经费时微蹙的眉头,心中那份因系统任务而起的攻略心态,不知不觉间,掺杂了越来越多真诚的敬佩。
【目标对宿主好感值 30,当前总好感值:1506。检测到宿主对目标产生“敬佩”情绪,情感链接深化。】
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让朱宁玉微微一愣,随即耳根有些发热。
自从魏有之到黄府养病一来,系统时不时就会跳出来播报魏有之那逐渐上涨的好感值,有时候是10点有时候是20点,零零总总的就攒了五百点。
可这次,在好感值播报后,系统居然还有一句!
她……敬佩魏有之?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慌乱,又有些莫名的欣喜。
她赶紧收敛心神,继续追问道:
“那……若是遇到像杨家这样的大户乡绅,倚仗权势,欺压良民,侵占田产,又该如何处置?就像仙女镇那样。”
她问这个问题时,眼神格外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魏有之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假山旁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幽幽道:
“豪强兼并,古已有之,非江都独有。为官者,上需秉承朝廷法度,下需体察民间疾苦。遇此情形,需谨慎行事,一方面要暗中收集确凿证据,避免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也要懂得借力,借助上官或……其他可以借重的力量,”
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宁玉一眼。
“在合适的时机,一举发力,力求雷霆万钧,使其无法翻身。若贸然行事,不仅无法为民伸冤,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殃及自身与无辜百姓。”这是她的经验之谈,也是血淋淋的教训。
朱宁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魏有之这番话,沉稳老练,思虑周全,与她之前那种“方正”、“莽撞”的初印象颇有不同。
看来,这位年轻的县令,并非不懂变通,只是在坚守着某种底线。
三人走到一座小巧的六角凉亭内坐下,亭子临水而建,四面通风,可以看到池中锦鲤嬉戏,荷叶已初露尖角。
魏母见女儿额上又有汗意,便拿出绢帕替她擦拭,又对朱宁玉感激道:
“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了黄小姐。若不是您,子慎她……”
说着,眼眶又有些泛红。
“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
朱宁玉连忙安慰。
“令君是难得的好官,为民受伤,我们略尽绵力,是应当的。”
她说着,自然地拿起石桌上的茶壶,替魏有之和魏母各斟了一杯温热的参茶。
魏有之道了声谢,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朱宁玉的手,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迅速收回了手,魏有之耳根微红,低头抿茶,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这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让她对这位黄小姐的感觉,变得愈发复杂难言。
起初是戒备、恐惧,生怕她泄露自己的秘密。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朱宁玉确实守口如瓶,甚至比她自己还要小心,每次换药都屏退左右,亲自操持,确保万无一失,这份细心与守信,让她心中的坚冰渐渐消融。
接着是感激。黄府无微不至的照料,朱宁玉日日的陪伴与开解,都让她在这段最难熬的时光里,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暖与……依靠。
她甚至开始习惯每日见到那张明媚的笑脸,听到她那带着点独特腔调,偶尔会冒出些新奇词汇的话语。
然而,与此同时,一种更深层次的困惑也在魏有之心头滋生蔓延。
黄府的家规极严,下人们言行举止皆有章法,进退有度,显然是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绝非普通乡绅富户可比,这与她猜测的京中贵人身份是吻合的。
但朱宁玉本人,却似乎与这森严的规矩,与这整个时代,都有些……格格不入。
初时,魏有之只道她是身份尊贵,自幼娇养,对于寻常百姓的生活,世俗的人情往来不甚了解,比如她分不清粳米和籼米的区别,不知道市井间常见的物物价几何,对女红厨艺等闺阁女子必备的技能一窍不通。
可相处越久,魏有之发现的异常就越多。
她对朝堂制度、官员品秩的了解,时而清晰得惊人,时而又模糊得可笑。
她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某项政令施行中的弊端,提出连魏有之都觉得耳目一新,极具操作性的建议,但她却搞不清楚本朝最基本的赋税种类和征收方式。
她言谈间偶尔会蹦出一些极其古怪,完全不符合语法习惯的词语或短句,什么“效率”、“逻辑”、“潜意识”,听起来拗口又费解,但结合上下文,又往往能精准地表达出一种独特的意味。
她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常常异于常人,带着一种超脱于这个时代之外的冷静与……平等?
比如她曾毫不避讳地评论“皇帝也是人,也会犯错”,惊得魏有之差点去捂她的嘴;
又比如她对女子地位的看法,虽未明说,但言语间总透着一股“女子为何不能读书做官”的不忿。
这些独特的见解、陌生的词汇、与常识的脱节……种种矛盾之处,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魏有之完全无法理解的黄小姐。
她就像一本用奇异文字写就的书,魏有之只能读懂只言片语,却窥不见全貌,反而被勾起了更强烈的好奇心。
她究竟来自哪里?受过怎样的教养?为何会拥有如此矛盾的特质?
魏有之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观察朱宁玉,试图从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寻找答案。
而这种观察,伴随着日益增长的感激与敬佩,以及那份因共享秘密而产生的特殊联结,正悄然催化着某种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情愫。
“魏有之,你看那池子里的鱼,像不像你书房里挂的那幅《九如图》里的?”
朱宁玉并未察觉魏有之复杂的心绪,指着水中一尾肥硕的红白锦鲤,自然而然的唤出魏有之的名字,笑着岔开了话题。
魏有之这段时日也熟悉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叫自己的名字,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是有些像。没想到黄小姐对画作也有涉猎。”
“略懂一点皮毛罢了,”
朱宁玉眨眨眼,带着点小狡黠。
“比不上令君大人学富五车。”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亭中的气氛温馨而宁静。
魏有之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种种疑虑与重担,享受着这难得的平和时光。
而朱宁玉看着魏有之脸上那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听着系统偶尔响起的,昭示着好感度缓慢而坚定上涨的提示音,心中也充满了某种踏实的满足感。
或许,就这样慢慢靠近,也不错。
她想。
看着魏有之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朱宁玉心中涌起一种名为心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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