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金谷园,到处热闹,满眼新奇,她完全不用考虑人设维护,生动体现了什么叫做“没见识的外地人”。
金谷园地方大,娱乐多,规矩也特别多。
偏偏就是这规矩多才让这地方更加像是个矜贵场所,更加让人想要深入探索。
初来乍到的人是不能在金谷园内留宿的,别管你花多少银子,也别管你长得多么风流倜傥,当时间进入三更,金谷园的华灯渐次熄灭,你就得乖乖离开。
若问这么个时间点了,城中早就宵禁,这些人怎么回去?
不想折腾的可以在周边住下,绕着金谷园有两家客栈,每天生意都好到爆。
若是住在其他地方,或者是城内人要回家,金谷园准备了一些通行证——金华府发的,宵禁时分还能行走的通行证。
通行证放在金谷园车夫的手里,客人们当然得再花点钱,马车会把客人们一个个送回家。
如此周到且先进的服务方式,楚亭月在京城和杭州城这样的地方都没见到过。
金谷园接待女宾,就是规矩更多。
首先,必须要结伴而来,其次,得有男子陪同。
这个“男子”指的是同样身份的男子,家仆、车夫这种是没资格“陪同”的。
女宾需由男子陪同而来,可进了园,除了吃饭的地方,其他区域他们又必须分开。
金谷园的娱乐区,男女是分开的。
哪怕最终同看一个戏台,台上同一场戏,男女宾客也分在了屋子的两边,当中有墙隔开。伺候女客的全都是女人,号称绝对不会碰到七岁以上的雄性动物。
正因为如此,这么个声色犬马的地方却成了金华城名门主妇的交际场。
楚亭月也在这里看到了不少半数的面孔——这几天她跟着轩輗看到的金华的官员们。
大明朝禁止官员□□,可金谷园并不是青楼,在这里工作的姑娘,哪怕陪宿客人,也有一大半都还是良籍。按理说,这种行为算“暗娼”,是要受刑律处罚的。不过这种小事,暗也好明也好,不耽误官府收钱就行了。
楚亭月转了一圈,在这灯红酒绿间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她一直在想自己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差不多的东西,直到眼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在金谷园看到了杨小英。
金谷园中,来花钱的女人们在“公共场合”需佩戴帷帽,遮蔽面容,也区分那些在此“从业”的姑娘。一些刚来金华的人经常被朋友蒙骗说“金谷园能看到大家闺秀、名门娘子”,等他们带着满满好奇心跑去,立马就会被帷帽浇个透心凉。
唯一能惊鸿一瞥的机会是那些真正尊贵的大客户下。她们拥有马车入园的特权,女眷们在“明秀楼”门前下马车的那一点时间。
楚亭月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瞟到了杨小英。
或者说,一个非常像杨小英的人。
她一身绫罗绸缎,挽着少女的发髻,珠翠点缀,耳上珍珠琳琅,挽着一个同样华服的妇人,笑意盈盈地走入“明秀楼”。
“那个?那是郝大人家的女眷。听说过么?江西布政使,郝大人。”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人,杨小英这样的身份和这种资格的官宦之家很难扯上关系。特别是那个女子是未嫁女儿装扮,而非大户人家的姬妾美婢装束。
郝夫人是来看金谷园新上演的戏的,戏是“明妃出塞”,前朝名家之作。家国情怀,美人忧思,在草原而思汉土,嫁单于而念汉主,既幽婉又忠君,很适合郝家这种门庭的女眷欣赏。
仅仅是戏好,其实也不足以让郝夫人出门,她愿捧场是因为这天的金谷园中聚集了金华城十数家名流的女眷。
明天,金华知府秋叔秀召集郡中名流募捐,这天晚上,秋夫人也把城中名门太太聚了过来,为丈夫的事业添一把柴。
秦娘子鼎力支持,给她们包了个场,费用打折,自己也笑意盈盈的陪在那里,穿花蝴蝶一样在贵夫人间周旋。
现任知府娘子的面子,明秀楼里热闹非凡,等台上戏曲上演,丝竹之声,悲欢之演绎,众人三三两两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看戏,谁也没注意到之前还来回招呼的秦娘子已经离开了。
跟着她一起离开的还有一个美貌少女——杨小英。
她此刻的名字是郝晓英,郝家的侄小姐。
铜炉点沉香,烛光摇曳。
灯下看美人更具情致。
秦娘子媚眼如丝,半倚桌前,目光在银票上扫了一下:“‘观雾’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光有这可不行。”
杨小英一笑:“哟,什么时候涨价了啊?”
秦娘子的笑容淡了,抬手将银票推了过去:“谁介绍你来的?”话音一顿,微微皱了一下眉又忽展颜:“这位姑娘,在我这里可不兴开这种玩笑。”
杨小英将刚刚拿出来的一样东西往前推了一下:“秦娘子仔细验一下。”
这东西乍一看是一枚普通的铜钱,然而珠光下银光闪闪,又绝对不是铜钱的材质。
秦娘子来回翻了一下,笑容终于恢复了正常:“东西是姑娘直接带走,还是我派人另行送过去?”
“带走便是。”
片刻之后,杨小英转着一只堪堪一握的小瓷瓶:“只这么一点点?难怪说‘一滴观雾一两金’。”
“秦娘子,这东西真的那么神?一点点能放到上百人?”
秦娘子拨弄了一下香炉,她的面容藏在袅袅烟雾之后。
“我只是个牵线人。客人肯花那么大价钱,想来对效果是有把握的。”
杨小英一笑,收起瓶子,忽然道:“还有一件事,有人托我向娘子你问个好。”
“哦?”
“那人姓‘董’。董先生说,数年不见,甚为想念,不日将至金华,望娘子扫塌相候。”
秦娘子从容的神色凝固在了青烟之后。
初探金谷园,楚亭月在这里吃了一顿价格昂贵但是味道着实不错的饭,看了一场精彩的《昭君出塞》,也看到了王实给他的名单上的好几个人。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收获。
这当然也不意外,她今天也没打算来查抄金谷园,充其量只能算是认个门。
直到她住进了金谷园边上的客栈。
上等客房,案上摆着沉香炉,桌上的瓷罐中是一等的明前绿茶,龙泉青瓷装着金华酒。这些都只能说“配得上房钱”,而床头柜上摆的一个粉色瓷盒就实在是过于“超值”了。
瓷盒是淡粉色的,做成莲花盛开的样子,乍一看像是姑娘梳妆台上的胭脂盒。
只不过胭脂当为红色,而不是当下匣中的半透墨绿色。
和粉匣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精致的小勺子。
勺子也就比挖耳勺稍微大一点点,显然不是让人拿来勺东西吃的。
肉冻质地,用手指轻轻抹过,温度化开了一点冻,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味。
楚亭月连续闻了两次,当一种慵懒惬意的晕乎感在大脑中扩散开来时,她猛地跳了起来,打开酒瓶朝着自己脸上扑了上去。
金华酒浓烈的芳香和冰凉的触感驱散了脑海中的云海雾涛。
她顾不上心疼自己把五两银子一瓶的金华酒当冷水洗脸的奢侈举动,双手捂脸又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缓了过来。
她做梦都想不到会在金华城,看到这样一样东西被大大咧咧的和明前茶、金华酒一起作为客房里的商品出现。
墨玉散,一两墨玉一两金的珍品,也是从永乐中期就在刑捕被列入天字第一号的禁品。
她还记得在刑部库房中看到这东西时候的情景。她义父点点那个描金镶螺钿的漆盒:“漂不漂亮?精不精致?是不是看上去又脆弱又无害?只这么一点点,就能让一个行走天下见多识广的商人彻底沦陷,家业、祖屋、田产都可以不要,老婆女儿都能送人。捕快们抓人的时候他还替对方求情。”
这是刚刚在南直隶发生的一桩奇案,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在三年间把自己全部家业,两个女儿都给了家中的一个奴仆。
亲族岳家四处告状,这一家人却铁了心一样维护,一会说对方是仙人下凡,一会说是五通大仙附身,他们是在供奉大仙,将来会白日飞升云云……
案件破了之后,因为没了“墨玉”——这家人喊做“仙酿”——一家四口相继在巨大的痛苦折磨下自残而亡。
案子又奇诡又残忍,刑部调来了相关物证,这才知道消失十来年的东西又重出江湖。
领司说这是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跟着沿途各国使团流进来的,一路风靡京城,后来出了很多事,永乐皇帝震怒,将其列为禁品,下了狠命令——官员持有者斩立决。
“这东西的原材料我国不产,到海禁之后也就断了来源。不过现在既然又冒出来了,我带你来看看,将来若是遇到千万不能起好奇之心,一丝一毫都不可沾。”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从看到金谷园后就产生的既视感是什么了。
吸引女客,规矩繁琐,幻药控制……
这不是兰仙姑在迎仙岛玩过的花样么?
夜深人静,楚亭月站在窗前吹风沉思,忽然看到远处火把逶迤,朝着金谷园方向过来。
她忽然一个激灵,瞬间手脚冰凉。
墨玉——官员持有者,斩立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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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第 130 章(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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