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仙姑在审讯时极端不配合,玄清在朝廷中有着庞大的关系网,让他完全逃脱了牢狱之灾。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因兰仙姑惊天一炸,归结为“白莲教意图在遂昌起事”,事实上,按察司、锦衣卫、刑捕司向上汇报的公文上都是这个说法。可作为一线参与者,楚亭月终究有些意难平。
她坚信解开这些疑问的一条线索就是杨小英。
离开遂昌后,楚亭月没有停止过对杨小英的追踪,一直令刑捕司在各地的眼线收集信息。她得到的一系列情报中有一条便是——杨小英曾经在金华府出没。
“小生替姑娘去打听一下?”
楚亭月看了看车马相继的薛家,摇了摇头:“兴许是看错了。”
唐赛儿兵败后,白莲教经过王朝数十年打压,在浙江的影响力集中于交通不便,经济艰难的地区。金华府四通八达,百姓富庶,对造反这件事兴趣不大,对杨小英的“本行”——五通神,更是嗤之以鼻,视为不上台面的愚昧行径。
薛桐终于注意到这里,上来向苏茗行礼。楚亭月摆明身份,询问几句,得到的消息和苏茗说的大体一致。
薛桐红着眼圈说:“阿兄无端遭匪徒毒打,以至身死,请官府为我们做主!”
楚亭月随意“嗯”了一声,实际上枕水园的案子没有疑点,由地方捕快们负责,除非金华府把花红挂到巡捕司廊下,或者和那天山上那样,元凶死活要撞到面前,刑捕司是不会参与的。
这边随口应付,那边有人完成了祭奠,匆匆朝着苏茗过来。
“苏兄,那艘粮船拿回来了。”此人一脸兴奋,精神状态和他身处的环境大不相符。
“朱贤弟!”
那人一愣,意识到自己失礼。
薛桐拱拱手:“无妨,买粮赈灾之事本就是家兄在筹谋的。能有善果,是对他的最大告慰。”
“四郎刚才说话的那位,似乎有些熟悉,敢问?”
薛桐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苏兄没有见过?是韦家的表小姐啊!”
苏茗一愣。
韦家和苏家算姻亲,苏母的妹妹是韦家当家主母。胡家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韦家是官宦之家,两家联姻胡氏绝对是高攀。当年小胡氏嫁过来,十里红妆惊动了整个金华城,没多久,她公公就升了级还调任富裕之地,人人都说她旺夫家,到底是人旺还是财旺就天知道了。
韦家好几个姑娘,小胡氏一直想和苏家亲上加亲。无奈苏茗对这些表妹都没兴趣,这两年刻意躲着他们,以至于韦家又来了什么亲戚都不清楚。
薛桐是知道韦家心事的,若不是场合、心情都不对,大概会打趣他两句,比如——这个姑娘花容月貌,你姨母怕是又要带到令堂面前去了。
苏茗想的却是——这个楚巡司语焉不详一句“似曾相识”,能让她“面熟”多半不会是好事,韦家哪来的亲戚?阿画经常跑去和她表姐妹玩可还妥当?
楚亭月没有在薛涵这件事上发现异常,她吸取了教训,不再逞强,安安稳稳在镇上找客栈。结果这天来吊唁的人太多,镇上那个统共不到十间房的客栈扑扑满。
幸亏苏茗在旁,愿意让出自己的房间,反正他举目皆朋友,镇上也有可以投宿的同窗家。楚亭月没有推辞,转而提出请他和朋友们吃饭。
来吊唁的都是京华士绅和读书人,几个年轻些的连声应和。楚亭月本就是一身男儿打扮,和他们坐一起倒也不太奇特。
有和苏茗关系好的,彼此挤眉弄眼一番,苏茗泰然处之,楚亭月压根不感兴趣。
苏茗到了这个年纪尚未成婚,纯属眼界太奇妙。
他嫌大家闺秀太无趣,嫌江湖女儿粗糙,至于风尘女子,更是敬谢不敏。秋江这种到了一个地方就有相好女子的香闺可住的做派,在他这里是忍不住翻个白眼的。
秋江笑话他只能与书中颜如玉相伴终身。
他的朋友从没想到过,真能出现一个完美符合苏茗想象的姑娘。
受过大家闺秀的教养,又是江湖女子的飒爽,每一个特点都踩在苏茗的审美上。
贴心的朋友们要表现一下苏先生的往来无白丁,风花雪月之类的话题一概抛弃,诗词歌赋多说也没意思,不知道谁起了个头,最终转向了时事。
这些士绅行列的读书人都有门路看到邸报,对地方行政也是一手,最不济二手信息,聊起时事可不是路边茶摊吹牛的水平。
有人一开口就是金华府官员的变动。
无为而治多年,考评从来中庸的秋知府要挪位置了。
不是高升,而是从富裕的金华府调去北面一个穷地方,听说北的还挺厉害,已经挨着长城,意味着这地方不但没油水还很危险。哪天来一个瓦勒入侵,军队一软,知府就得准备好正衣冠而死。
“明府大人这些年谨小慎微,谁也不得罪,调任也不该这么倒霉啊,难不成偷偷干了什么大事?”
金华府这么个肥差,秋叔秀这种朝廷上没多少靠山的人能坐三年多已经是极致。
有人说这么一听忽然不舍得起来,秋明府好歹不刮地皮。
一句话众人唏嘘,纷纷表示其实秋叔秀还是干点活的,这次水灾不就主动筹集善款,还让自己糟了个大罪。
有人冷哼一声:“朝廷命官,无为难道不是过?秋叔秀自己不刮地皮,可他治金华三年多,刮地皮的情况是轻了还是重了,诸君没有感受么?”
之前大家说的客气,多少顾及在场有个“朝廷官员”,这会聊得兴起,外加这句话是真的戳到了几个人的痛处,顿时也忘了场合。
一人一拍桌子:“对,别说百姓,就小弟我,也算是地方上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吧,这几年税加了好几成。这丰年加,荒年居然也加。”
楚亭月听得奇怪,心说朝廷这两年没有向浙江加税啊,至少没有每年几成这么加。
她终究没有忍住,低声问了苏茗,后者轻轻摆了下手:“晚些和你说明。”
可能连第一个挑起这个话题的人都没想到能达成如此多的共鸣,接下来整整抱怨了半个时辰才停住。
这还是因为有人把话题转到了刚刚发生的不成功还差点成仁的筹款宴会上。
有人立马吐糟:“次次有点什么就让士绅商户捐钱。等着吧,过两个月还得来一次——给家境困苦的学生资助路费。别的也就算了,这次水灾在金华府波及范围并不广,府里存的钱粮都干嘛去了,去年还加了一笔备荒捐。”
这一下所有人都叹了口气,包括苏茗。
“你啊——你看看,人家苏兄出钱出力受了惊都不说什么。我等读书人还是应该为父老乡亲做点实在事。”
苏茗摆摆手:“我家中人少,开销不多,不能拿来比照。”
这么抱怨一阵,也就陆续散了。
苏茗让小二重新温了一壶酒。
酒是他自带的,正宗的金华酒,温厚绵长,自带盛世气象。
他说:“楚姑娘似乎不关心政务之事?”
楚亭月一笑:“刑捕司不教这些,毕竟精力有限。而且,刑捕司只是一把利刃罢了。”
“利刃?”
“《大明律》的利刃。”
苏茗没忍住笑出声来。
“楚姑娘,若是只做《大明律》的利刃,何须刑捕司?上到刑部,下到各级衙门,都有专司缉捕的捕快,都有专司断案的通判、典吏、推官,何须刑捕司?”
“楚姑娘,你若是只想要做一把利刃,倒是无妨。可你若是的想要做《大明律》的利刃,就需通政务,晓官场。你当下的位置,武艺高强,精通刑狱之术就足够了。可要是想要成为浙江司郎中,或者,成为你义父的接班人,那可不行。”
楚亭月:……
你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
一个从没在官府担任过职位的秀才,知道刑捕司的存在已经很了不起了。居然知道浙江司,知道里面的官阶,甚至知道她是宋领司的义女……
以及,她什么时候产生过能当她义父接班人的野心?
“苏先生说笑了,女子为官已是破例……”
苏茗笑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让她惊讶的话:“楚姑娘觉得徐沐平如何?”
楚亭月:……
她自觉能言善道,这会也被这位苏先生整不会了。
“若是有机会当文官,徐沐平足以知一州。”说完顿了一下,补充道:“小生和徐郎中有点交情,其他的刑捕司郎中未曾谋面,不好评论。若说刑狱之道,徐沐平可能还比不上我那在永康的堂兄,甚至未必比得上我们金华府的总捕头。”
楚亭月眨眨眼,最后一句话她是认可的。
浙江司内部,包括杨和,都知道徐沐平并不是个好的刑狱官。
苏茗说到这里觉得已经够了,话题一转:“我来和你说说今天他们说的增税一事。”
“对,为何朝廷并没有大举增税,地方上却连年增税?”
若说是地方官巧立名目贪污,那些人分明又说秋叔秀并不刮地皮。
“楚姑娘说错了两个字。被增税的不是地方,而是地方上的部分百姓。比如这个镇百姓对应的田亩为一千亩,其中三家占了其中五百亩,在官府的登记却只有四百亩,可此地需要缴纳的税依然按照一千亩算……”
“虚报田亩。可是……”她自然知道虚报田亩,可这不是多发生在首次度田或开坑新田地的时候么。
“浙江人多地少,能开垦的新田地已经非常少。这里的隐田多发生在土地买卖的时候。大户买入田地,可以以之前度量不正确要求官府重新度量。度量的结果么,买家少拿了钱,卖家一劳永逸少交税。但是,对朝廷的总数依然不会变化。”
苏茗说到这里有点想笑,想了想终究把那句“你义父田亩众多,想来也是会少报点的”给咽了下去。
“这是……秋知府在任时候的事情?”楚亭月虽说不懂地方行政,可她的刑狱直觉十分敏感,如果是秋叔秀纵容这些行为,那么轩輗忽然带着大队人马停留金华府就可能被他解读为“要查自己”。
“冰冻三尺,怎可能是一时之寒。秋知府的前任管过,好了一些,有个对比罢了。”
如果只是不管,那就不在利益链上,轩輗即便针对此事,他最多贬官去个苦地方,犯不着生死之搏。她瞬间又推翻了刚刚冒出来的想法。
正沉吟间忽听外面嘈杂之声,旋即苏茗的随从跑进来:“薛家起火了!”
二更时分,薛府起火。
在薛府众人和询问而至的镇民帮助下,大火很快扑灭。
轻伤五人,无重伤,无死亡。
起火地方是灵堂,薛涵的遗体付之一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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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第 1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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