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杭州满脑子都是公务的张思仁还不知道,他明年就要正式迎娶的沈侍郎千金已香消玉殒。
而他们随口谈论的楚亭月正在余杭努力追朔她人生的最后时光。
这一天她先见的是沈家的小姐们。
作为一个大家族,在余杭本宅生活的有七位小姐,分属三家,其中四人未满十岁每时每刻身边都围满了保姆、仆妇,她们和家庭的‘故事’没有什么关系。
她的重点放在剩下三个年长些的姑娘身上。
特别是已经满十四岁的两位小姐。
首先见的是沈媛的堂妹,沈家老二的女儿沈雅。
沈家老二嫡出的儿子带在身边,留在故乡的女儿是妾生。
她一看沈雅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住在西侧的院落里,房屋三间,不到沈媛那处院落的三成。
“我平素都在自己房里绣花,和二阿姊没什么交往。也就……晨昏定省的时候说两句。”
“你们平素都不在一起用餐么?”
“一起用餐……可是,食不言、寝不语。也就太太过来的时候,会问几句。二阿姊也经常在房里自己吃。”
在她口中,沈媛是特殊的存在,长房嫡女,婚期已定,和他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姊妹已经有了鸿沟。
也许是婚期将近,沈媛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举止谈吐都学卢氏他们,讲究稳重,不和她们嬉笑打闹。
若说完全不参与,倒也不至于。
沈雅说:“阿姊喜欢赏花,每年花期大家写诗作画,她会来的。阿姊的诗写的极好,就是不许大家传出去,众人传阅后就烧了。画倒是有两幅送了人。”
至于可能和沈媛接触的男子……
这话题一出,沈雅就变了脸色,低着头道:“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亭月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在这个家里,沈媛是对你很好的那些人里的一个吧?或许,是对你最好的一个?”
过了好一会,沈雅点了点头。
“我不是来查她的罪的。我只想知道是什么人,因为什么,将这么一个心怀善意又恬淡守礼的女子逼上了绝路。”
她倾身过去,在沈雅耳边道:“你不想替她报仇吗?”
沈雅怯怯的抬了下眼。
楚亭月看了一眼房中的侍女:“给本官换杯茶,沏得浓些。”
侍女一出门,沈雅就抬起头道:“二阿姊绝不会和外头的男人接触。她特别小心……”
沈雅说了件事。
卢氏和黎氏都是虔诚得信徒,故而女眷们每隔一阵子就会去寺庙上香。选的当然是杭州一带古寺名刹,有时候还会在寺里住一晚,也算是给自己放放风。
太太们礼佛念经的时候,他们几个姊妹也会结伴四下走走,难免会遇上来上香的,和寄住寺中求学的青年男子。
双方遇上的时候,远远搭几句话,也是常事。
在杭州这里,也绝不会因此被看作轻薄少女。
可在沈媛这里,这种行为就已经越界了。只要有她在,十步开外看到男子,就会带着他们换别的路,远远避开。
“其中有个……有个……”
“可是有一个生的特别俊俏的书生?”
“嗯……我们连着遇上了好几次,他一直在偷偷看阿姊。五阿姊拿这事开过一句玩笑,此后她就再也不去那寺庙了。”
“连着几次遇上?”
“是啊。兴许是在寺里寄宿的书生。”
看沈雅提到的时候三分含羞的样子,那书生定然不是一般的俊俏,而且与她们的偶遇也绝不是惊鸿一瞥的那种。
至少已经够让这个十四岁的姑娘生出一点怀春之情。
她倒是很想让沈雅或她的丫鬟详细形容出此人的样貌,然后画影图形。可惜她自己没这份技艺。
第二个见的是重头戏——沈素,这是黎氏的女儿,比沈雅小一岁半。
她一进来,楚亭月就暗叹一句“真美人!”
灿若春花。
沈素就健谈许多,眉眼和顺,唇角带笑,和沈雅相比,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从容自在的气息。
在她的形容中,沈媛终于从一个“贞淑女子”的符号中走出来。
她爱花草,擅绘花鸟,绣工精巧,尤擅绣花草。
她也喜欢作诗写文,只不轻易示人,大半作品写完之后自己看几遍,读几次就直接烧毁。
这事连卢氏都常常觉得可惜,说她何必如此。
回答是:“闺阁之作不可外流,还是烧了省心。”
“她烧了的诗作你读过没?”
沈素一笑:“读过一些。”旋即念了几句,皆是歌颂春日美好,花开妍丽的句子。
繁华之余,也不免带一点少女怀春的旖思。
楚亭月又上下细细打量她,沈素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要撑着面子,微嗔道:“怎得这样盯着人看。这位大人也……”
楚亭月扑哧一笑:“自是因为妹妹相貌出众,便是我这个女儿家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幸而沈家规矩多,不然妹妹这样的人不知道引来多少恋慕。”
这两句话其实说的很轻薄,若是沈雅大概起身就走。
沈素反而脸上飞红,欣喜大于羞涩。
她低声道:“哪有得事,二阿姊才……”
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对,一下住了口。
楚亭月又找了个借口支开下人,含笑道:“沈媛怎样?有男子恋慕于她?”
沈素说的故事和沈雅一样,寄住庙中的俊秀青年,三番两次相遇。
楚亭月轻笑:“次次都是你们姊妹几个同在,又怎知那人等的是沈媛。”
“他和六妹打听过阿姊,还……还给阿姊的丫头东西。”
这是一个全新的情报,楚亭月立刻再次询问了黄鹂。
小姑娘只坚持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跪在地上大哭。
她承认和那青年说过话,收过钱。
“可我没做过对不起姑娘的事。我一时贪银子,收了信,可那信,那信我就没交给姑娘过。别说没给姑娘,我连提都没提!”
恰好沈媛也注意到和那人“偶遇”的次数太多,此后不再去那寺庙。黄鹂深感庆幸,觉得自己白得了银子。
“信里写什么?那书生姓名?”
黄鹂连连摇头,又表示她不识字。
“不过,那信还在……应该……还在。”
信的确还在,黄鹂藏在自己那张床的背面。
信上表述了思慕之情,约她下次单独相见。当然还夸了自己一下——官宦子弟,已中秀才,家财万贯等等。
休息的时候,将此事和李氏一说,后者冷着脸道:“现在我更不相信阿媛与人有私情了。还有……这个家财万贯的公子哥可真有意思。”
这个公子哥的确很有意思,派去寺庙打听的人很快来报:“寺中寄住书生五人,都是穷鬼,住的地方特偏,等闲转悠不到这群富家小姐出没的地方。且所有人的相貌都不足以诱惑少女。”
其中一人提供了另外一条线索,信中字迹像是钱塘县一个经常卖字画、替人写书信的穷秀才。
“这个‘俊俏书生’先放放,照着沈媛的性情为人,这鸳鸯帕的主人不太可能是外男。”
李氏忍不住呸了一下,着实被这事的进展恶心上了。
楚亭月又道:“邻家的公子们也是体面人。”
她来了个大早,观察了邻家私塾的情况。蹦蹦跳跳来上学的都是半大孩子,还没到去勾搭姑娘的年纪。
成年的公子当然也有,正好出来接人,矮胖青年,脸盆大的脸,一股子憨厚气。
虽说外表歧视不可取,可这等身材爬树翻墙着实有难度,要让沈媛这样的姑娘收下他的“鸳鸯帕”…………除非沈姑娘审美异于常人。
她也登门和对方聊了几句,那胖青年爽朗健谈,表示知道旁边住了个妙龄女子,去年桑葚熟的时候,那些爬树摘果子的小子们说的。
他特地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沈家妹子从舅家回来了。他还特地约束那些小子们不让他们再去爬桑树了。
问他见过沈媛没有,后者一脸泰然:“见过啊,两家邻居,小时候还一起玩过。”
这小时候自然是七岁以前。
说到这里,这家人也嘀咕了两句,说沈家不知道怎么想的,偌大宅子,却让闺阁少女住在边上。
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家房子:“我家小妹住那里,多安全。”
至于会不会有人从他们家逾墙,胖青年一脸震惊:“怎么可能呢,这院子就是私塾在用,晚上一个人都没。白天……你们看看,白天这热闹劲,有人能‘偷偷’翻墙?”
邻家的格局和沈家说的不太一样,私塾这一面和内宅完全隔开,这家人自己要进来都得出大门。这格局是在一年前调整的,动静不大,自家家仆花个三五天就弄完了。
午后,询问对象转到了沈家的外男们。
之前询问黎氏等人,她们最怀疑是府中年轻家丁,还有请来给几个年少公子上课的老师。
一开始,这也确实是楚亭月的优先怀疑对象,可听了寺庙书生的故事,她调整了询问顺序。
下人、私塾先生之类的都先放放,第一个请来的是寄居沈家的两个表少爷。
楚亭月选择了登门。
蒋生是沈老爷同母妹妹的独生子,落到投奔舅家的地步,自然是父母早亡家道中落,集各种倒霉事于一体。
他这一年十八岁,两年前中秀才,正在准备乡试。
照理说,考试应该回原籍,沈老爷心疼这个外甥,用了点法子将他学籍改到余杭。
沈庭也在准备乡试,这两兄弟本该一起复习相互督促,这才符合大部分类似家庭的状态。
蒋生住处在宅子后方,与内宅之间有隔断,天黑之后关门落锁,白天穿行不禁。他的房间打扫的非常干净,四壁皆书,桌上是写到一半的文章。
问及平日生活,回答是:“专心读书,积了一些文章,就拿去给某某、某某看看。”
说的这些都是县内举人。
生活在一个家中,他和沈媛自然有接触,但要说哪些接触也说不清。无非就是相互问个好,沈媛也会关心两句他读书情况,祝他明年乡试登科之类。
蒋生相貌相当不错,身材修长,眉目清雅,能让女孩儿含羞带笑忍不住多看几眼的那种。
但是,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楚亭月和他说了没几句就确定,哪怕有少女对他怀春,只要双方交流超过一刻钟,女孩儿那点旖念就会随水流去。
保不定还会对怀春这事PTSD。
沈家人说蒋生很受沈侍郎器重,她特能理解。
这位蒋公子和他舅舅三观高度一致,都是恨不得把礼法两个字贴脸上的。
光是单独面对她这么个年轻姑娘,就已经让蒋生坐立不安,若非顾及她的官身,早把“男女授受不亲”几个字挂她面前了。
他房中到处都挂着自己的书法,字迹和那些信件大不相同。
她前脚出门,蒋生立马就关门闭户,好像刚被人调戏了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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