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度,迎仙大会。
整个过程历时九天,取九九归一之意。
其中,第一、第三、第九日为大祭。
第一日不用说,迎仙开幕,总结三年来遂昌如何在仙人护佑下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如果这几年恰恰灾难不断,编都编不出个顺遂怎么办?
没关系,那就说说这几年大家做了多少坏事,在信仰上如何动摇了,谁谁干了渎神的大罪,导致神明暴怒,祸害地方。
以表扬与自我表扬为主,结合舞蹈音乐等文艺表演,第一天就过去了。
第三天开始是游神,迎仙观通过一场盛大的表演回顾五仙下凡护佑地方的过程。平水患、降甘霖、除兵祸,外加斩妖除魔各种斗法,是诸位真人显示自己“仙法”的日子。
这也是最受大家欢迎的一天,又热闹又好看,此外,还没有“独立”的仙童们也会出现,接受百姓供奉,为他们消灾解难。
此后五天按照五仙降临的顺序,安排游神大会。
游神从迎仙岛出发,到遂昌县城转一圈,再回到迎仙岛。
期间两程水路,古镇码头是少不了的一环。
最后一天,新的仙童受封,完成游仙仪式的神像归位,迎仙岛向信徒分发吉物。
今年则增加了两个重要项目——刘婉音封仙和御赐金封。
按照仪式,齐方同等人最晚在明天晚上,也就是迎仙大典第一天,前往迎仙岛,此后,齐方同应该在仙观修心修行,以最虔诚的姿态,最干净的状态在最后一天代表皇帝敕封。
这是皇恩,也是皇家出面的祭祀。
享受殊荣的是玄清真人和五仙教,实际代表的是皇帝认可他们的宗教理念,并祈求神灵保佑国泰民安,天下升平。
齐方同一路上再荒唐,这最后九天总得装样子,不然后续要出了什么“不详”,他绝对是第一个被弹劾的。
“钦差移驾迎仙岛,巡司也一并前往么?”
楚亭月摇摇头:“我总觉得,遂昌县城更重要。”
“对了,王山这件事……确定死的是他本人?”
“面目有损,但是他的家人已经看过。”
“毁尸的是夏梦?”
“是她。只不过……”她听了案情通报,直觉夏梦不会是凶手。
“巡司若是进城,带句话给路经历——王山真假还需谨慎。”
“秋公子……”
“这称呼太生分了。”
“秋兄——秋兄是不是知道什么人想要王山的命?”
“他做过什么遭人仇恨的事,姑娘应该知道?”
“杨岳氏之案?”王山做过的坏事很多,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该杀”,她脑海中就想到了这个案子。
“杨、岳两家因此案几乎绝户,但另外两个涉案者还有至亲、后人。”
秋江这么说,就说明他听说过这两家的苦主有寻仇计划。
“姑娘觉得,他们会愿意让夏梦来戮尸?”
“兴许是到了遂昌之后的仇家呢?”
秋江一笑:“说来有趣,王副千户在遂昌还真没什么仇家。”
“那日宴会上——”
“那日宴会上,他对当地商户分明巧取豪夺是不是?哦,兴许还有淫人妻女之类的事。”
“对啊——”
“靠着他,这些商户得以横行处州,低收高卖,排挤同行,还敢堂而皇之的卖贡品。他们一点都不恨王千户。”
“那些被排挤的商户呢?”
“他们没资格恨到王山头上。”
楚亭月想了想,也对,这条利益链上,冲锋陷阵的是大商户,第一线欺压的是地方官府,王山一个不涉地方政事的武将,和最前线之间拐了太多弯。
能把其中关系搞清楚的,大概也就不会成为商斗牺牲品了。
“他和五仙教……”刚开口,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是五仙教真的要杀人,必定是他们最熟悉的“意外”“神罚”。他们能拿到御赐,走的是王振那条路,没道理敕封还没到手就把人侄子大咧咧弄死了。
“秦淮帮在遂昌多年,还有不少朋友。说来有意思,王千户在这里的口碑并不差。”
“难道是——拿钱肯办事?”
“没错!银货两讫,从不拖欠。情债虽多,也都是你情我愿,既没有强抢民女,也没有谁为了他投缳跳江。光这一点,就比——”他抬了抬头,朝着钦差船只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就比好些人像样了。”
四月初七。
天色蒙蒙亮,一艘船迎着晨光开始靠岸。
钦差卫队立刻上前阻拦,还没接触又主动退了回来。
船上打出的旗帜他们认识——刑捕浙江司。
协统杨和在绵绵细雨中踏出船舱,看到华丽的钦差船队,看到神秘的青螭,也看到了在甲板上撑着油纸伞仰头望向他的浙江巡司楚亭月。
乍然相逢,双方都有些意外,也都有些高兴。
“协统怎么到这里来了?郎中有命令?”
杨和解释说关于“神灭令”针对钦差出现的事徐沐平那里也得到了消息。
钦差死活,徐郎中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敕封”这件事被破坏,皇家脸面在浙江境内受损——这可不得了。
谁知道到时候天子一怒,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两浙刑狱官通通砍了泄愤。
“郎中另有要事,命我带一队弟兄来支援。”
楚亭月总觉得有点不对,按照徐沐平的风格,遇到这样危险的事,他因该装着不知道,第一时间下令他们撤退才对。
到时候出了事,谁在一线谁倒霉。
“这个消息还有哪些官衙知道了?”
杨和笑得意味深长:“杭州府、按察司都知道了。”
“杭州府?”
“杭州府有两个捕头曾是江湖上的豪侠,前两个月都在外面捕盗,巡司没有打过交道。”
楚亭月心想,难怪。
一大帮人都知道了,徐沐平想“不知道”都做不到。别人不说,杭州府肯定是提着他耳朵都要硬灌给他。
说来也是冤孽,长袖善舞的徐郎中和杭州知府的关系很不好。
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是何时何地,因为何事结怨。
反正人人都知道,这两人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见了面不出十句话一定吵起来。
楚亭月也八卦过,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知道也,大概是在其他地方就结了仇”。还有人说“两人是同乡,好像还是同窗,大概是书院里头就不对付”。
还别说,第二条听上去最靠谱。
杭州府对遂昌没有管辖权,他们把消息往外一放,笑吟吟看热闹。
压力最大是谁?
是刑捕司。
照理说,按察司职级更高,可刑捕司直属皇帝。
皇帝发火的时候,是隔开千余里喊轩輗滚回去,还是把刑捕司领司抓过来打一顿更解气?
答案不言而喻。
徐沐平、秋江能从江湖上得到密信,领司也不是吃素的。刑捕司的密令也以六百里加急送到了浙江司。
双管齐下,徐沐平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杭州府也出了事?”
杨和苦笑:“巡司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今年这几个月的事赶上去年一年了。”
“是不是……和白莲教有关?”
自从那个传说的“董明使”从京城逃回浙江后,杭州这里就没太平过。这么想想……出亭月颤了一下——白莲教这是又要搞事的节奏?
她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拉回当下,把最新的得到的消息和杨和说了一遍。
针对钦差的“神灭令”在江湖上还没有人接茬,从昨天船上众人的表现看,绝不是五仙教掌权派的意图。
但是,钦差队伍还是出事了,同一天出事的还有王振的远房侄子,闹出过震动朝野大案的王山。
遂昌一个浙西小城,却集中了发生在大同府的“杨岳氏通奸案”中大量当事人。
杨和笑道:“夏梦原本就与王山私通,她跟着来并不奇怪。那个刘婉音确实有点意思。她本来是大同府知府的外室,没想到嫁给了遂昌一个老举人。”
“大同知府?是去年因勾结瓦勒被灭满门的那个?他和遂昌有过关系?”
此人当时已是封疆大吏级别的官员,收受瓦勒贿赂,私卖铁器,透露大明军械的图纸……事发之后,他自己跑了,家人落了个尽死。
去年锦衣卫和他们在山里的那次搜捕便是针对此事。
杨和给了个赞许的表情:
“此人早期在处州府任职。如果要说冯素和他的渊源,兴许就是在这时候结下来的。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冯素考上举人后没两年。”
楚亭月一振。
杨和看出了她的想法:“不太可能和通瓦勒一事有关。正统五年,此人还没和瓦勒勾搭上。冯素肯用‘娶妻’的方式帮他解决麻烦,只怕这位刘娘子自己身上自有利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玄女印”之事说出去。
“那个钦差副使——李业,可是富阳人?”
“是浙东人没错。协统知道他?”
杨和说知道,大家都是这一片的学子,两浙哪怕文风鼎盛,能考上进士的依然是凤毛麟角。但凡考上举人,多少也都有些往来。
“李业换过名字,适才我不敢确认。可要说和金珠诅咒有关,那就是他了。”
“那案子发生的时候……李业也就十来岁吧?”
“你说的是进了话本的那个案子,他那件事,并没有真正上过公堂。”
李业做的事和红霞两人说的那个故事完美吻合。
家道中落的他靠着父辈故交的支援求学,却和另一个朋友一起针对那家下了一个夺家产的套。
他引诱那家女儿钟情于他,这倒也没什么,那父执辈本就欣赏他,高高兴兴让两人成亲,为了方便他读书,在杭州城买了房子,让小夫妻去那里生活。
书生乙登场了。
他作为李业的好友登场了,登堂入室,彻夜长谈,留宿府上……
渐渐的,李妻与他勾搭成奸。
杨和强调了一句:“这是李业的说法,那两人到底是‘通奸’,还是一方用了其他登不上台面的手段,很难说。”
反正,某一次李业带着其他朋友回家的时候——捉奸当场。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众人在场,无可隐瞒。
消息传出,他的岳父直接病倒,亲族退避三舍,乡人以其家为耻。
李业倒是很……多情。
他完全不责怪妻子,还在众人的唾骂中挺身而出,并对岳父说愿意带着妻子远走他乡避避风头,为此连这一年的科举都可以放弃。
在一片对他的赞美声中,李业的妻子在一个晚上走入了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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