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昌,处州府之下的一个县城,位于浙西腹地,群山绵延,河流纵横,多民族杂居,是两浙民风彪悍、经济落后的地方。
在很长时间,分到处州府当官都是让人叹一声“倒霉”的事情。
然而当下的大明正统年间,遂昌却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生机勃勃”。
走私通路、卖贡品、开私矿、偷黄金、私藏和买卖军械、私铸钱币……
随便哪一条拿出来都够地方官集体掉脑袋,这里却是吧大明律中抄家灭族的罪行集中了个遍。
这种情况下,五仙教有一批军用武器铠甲,甚至会让他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高矢寒想到前一天晚上,在青螭之上,他对楚亭月说“迎仙岛宛若养蛊”。
他冷笑了一下,忽然很想知道刑捕司的这个小姑娘如果知道这些事会怎么办。
“如果真的火拼,真人怎么自保?以及……如何保证钦差的安全?”
“兰仙姑是个外来户,她本事再大,毕竟也不是在迎仙岛上长大的。”
“迎仙岛上长大的也不止真人你一个吧?”
“不止,不止。不过,在迎仙岛长大,熟知秘密的,还真没有哪个站在兰仙姑身边。今天蹦跶的最厉害的那个,他也是八年前才来到迎仙岛的。能爬到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他在处州府的影响力。”
“玄澄呢?”
玄昊的脸色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玄澄和兰仙姑不一条心。”
“那他和谁一条心?”
“不知道。玄澄的想法,谁也不知道。”
高矢寒想到当天码头冲突的那阵子,玄澄不断被人拿来当做“真仙童”案例,他本人却始终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站立的位置不偏不倚,直到仪式结束,都严格按照仪轨。
一开始,会觉得他冷漠,可到了最后,却会觉得这个俊美出色的青年道人才真正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仙人气质。
他心想——兰仙姑还有点眼光。
“只要玄澄没有倒向兰仙姑,不管是贫道还是玄清,我们任何一方都能保证钦差大人和两位百户大人的安全。”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了一下:“其实,有青螭在那里,百户大人哪里需要担心安全的问题。”
如果传言不菲,青螭装有舰船炮,大明舰船炮的威力在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已经经过验证——纵横大洋,所向披靡。
青螭光是主炮,就足够覆盖一半迎仙岛,五仙教本事再大,弄到手的也都是冷兵器,和舰船大炮对上根本不能看。
当然了,青螭要真在这里开了炮,秦淮帮的太平日子也过到头了。
正是因为双方都有这样的认知,玄清才能放青螭停靠在迎仙岛码头。
高矢寒想到今天见秋江与玄清两次见面,不由得想,玄清是不是也把青螭当作自己保命的最后依靠?
青螭之上,楚亭月收到了从县城发出的飞鸽传信。
她惊诧的发现,自己只离开了一天,遂昌城内又是风云变化,斗转星移。
杨和告诉她“遂昌有民变端倪,打出的旗号是‘清正五仙教’。”
这一天遂昌城内,县衙发现白莲教祭坛,追捕县丞失败。城外有百姓持械成群聚集,向着县城进发。
疑似董明使化妆的冯素欺骗(或者挟持)卢煌逃离县城,更要命的是,入夜之后,县城各处都出现了兰仙姑的告示。
告示上说玄清等人通过当地商人四处购买田产、宅邸,娶妻纳妾,奢华无度,所动用的都是信徒供奉给神明的钱。
原本应该铸金身、修庙宇的经费被挪用,大家的心意神明不但接受不到,还因为他们的行为怠慢、触怒神灵,导致这几年处州各地天灾**不断。
其次,玄清真人勾结官府迫害纯信徒——城北的爆炸案就是证据,兰仙姑的追随者在爆炸中伤亡惨重。很多老神仆、神使受到迫害,官府还给他们扣上邪.教、造反的帽子,追杀迫害。
最最重要的一点——官府将以“谋逆”之罪,屠杀所有兰仙姑的信徒。
仙教存亡、信徒生死,在此一刻!
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哪怕官府全力回收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类似的论调已经遍布乡野。
最妙的是,这段话不懂得人会信,懂得人……更会信。
核心就在“官府对兰仙姑信徒以‘谋逆’罪论处”这段话上。
真正懂的那些人,是知道自己“信奉”的兰仙姑走的是白莲教的路数。
一旦搭上白莲教,不就是“造反”么?
就连白莲教的平信徒都知道自己跟随的组织的终极目的就是推翻朝廷压迫,建设极乐净土。
这段时间,处州府、按察司、刑捕司、锦衣卫北镇抚司……各级官员、密探、军队不断出现,俨然就是有大动作的样子。
楚亭月微微皱眉,轻扣桌面,心想——这时候兰仙姑挑动民众图什么?
直接造反么?
按照白莲教在这里的影响力根本不足以起事,至少得掀翻玄清,花个两三年让五仙教彻底变成白莲教分舵才行。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纸笔,像路英之前做的那样,开始一条条梳理。
和上一次梳理相比,遂昌的势力更加明显,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五仙教(或者说遂昌城的势力),分为几下几支。
玄清真人——五仙教正统,想要投靠朝廷,借着敕封洗白五仙教。
兰仙姑——白莲教势力,目的是让白莲教重新恢复对五仙教的控制权,拒绝与朝廷合作。除了明面上的兰仙姑,城北棺材铺那一批人疑似也是白莲教成员。另外,那个买下城北大片房屋的“外地富商”,以及“冯素”、刘婉音,也都是白莲教那边的。
五通神旧脉——县丞、杨小英等人。这些人和白莲教本该是敌对关系,毕竟白莲教渗透五仙教后,他们失去了往日的权柄。但是从最近的表现,大概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想法,双方有合作迹象。
王山——他代表的是纯粹的利益派,五仙教、白莲教有什么思想有什么追求,他们一概不关心,感兴趣的只有双方合作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最后……
她想了想,另开一列,写下了“高矢寒、齐方同”两个名字。
随后提笔,划掉“齐方同”三个字,备注为“不在此间局中”,又在“高矢寒”的名字下画了一个点,拉出一条线,和“王山”这个名字连在了一起。
在刘婉音名下则写——冯素被替换,为了避免被亲近之人认出,故而杀之。
杨二福、夏梦,则放在王山名字下——他们都是因为与王山的经济关系被杀。
杨二福有和夏梦勾结打算私吞王山委托他们打理的那些财产远走高飞的计划,估计是在哪里露了信息——这也不奇怪,毕竟处州府这里的遍布王山眼线,杨二福想要卖出房产田地,只怕才有动作,那边王山已经得到了消息。
在王百户这里,背叛者自然只有一条路可走。
只不过夏梦把财产通过刘婉音捐给了五仙教,兜转一圈,钱又流向了白莲教。
如果假设冯素就是“董明使”,他是来收回权力,以及继续给白莲教收拢财富的,他选择杀死,而不是让身为“玄女”的刘婉音配合他行事,这说明……
楚亭月提笔,在刘婉音的名字边写下了“背叛”两个字。
刘婉音死后,看上去替她出头,为她奔波的是兰仙姑。
但是仔细看她生前捐赠的钱财去向,以及夏梦委托她“捐赠财产”的文书,就能发现这些钱七成流向玄清,只有三成归兰仙姑。
刘婉音想要借玄清之势对抗兰仙姑,摆脱白莲教对她的控制。
她对着自己整理好的人员关系表看了一会儿,在冯素(伪)和兰仙姑之间的连线上写了个“疑”字。
在猜测当下的冯素便是董明使伪装之后,她下意识的将其和兰仙姑归在一起。
可是今天在迎仙岛没有看到冯素,杨和又传来他借卢煌掩护出逃的消息,这个推测立刻就带上了很大的疑问。
白莲教派系林立,谁知道兰仙姑和董明使是不是同一个门下。
即便是,姓董的在诏狱大半年,逃亡几个月,也有很大可能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控制力。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判断是对的,此人到浙江之后连续做了几件大事,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和白莲教本身的利益有很大冲突。
相反,他所有的行为都显得特别急躁——急着弄钱,急到不惜代价。
在临安他的行动让罗汉塔、七贤洞、祠堂,三处白莲教据点完全损毁,在当地隐藏多年的脉络隐现。临安县令为此丢了官,刑捕司至今还有人在深挖。
在遂昌,这种状况又重演了一次。甚至这个董明使还亲手抛出了足以震动五仙教基业的证据。
他跑到哪里,哪里的白莲教就要倒霉。
这哪里像白莲教魁首,简直是北镇抚司卧底。
想到这里,她把笔一搁,脑海中反复出现昨天高矢寒说的那几句话——
“各方势力,皆如蛊虫。此地就像是一个蛊盆,接下来就等一场厮杀——胜者为王。楚姑娘,这个情景是不是很有趣?”
“这里四面环水,只要撤掉船只,便是插翅难飞。在这里决战,不死不休,留到最后的胜利者——就是蛊王。楚姑娘,你觉得诸多势力,谁才是这个蛊王?”
她深吸一口气——
所有的环节都扣上了,她终于解开了此间的一团乱麻。
她打开了飞鸽传送来的最后一张纸条,这只鸽子远道而来,腿环上只有一个小蜡丸,里面是五个字——“九日,生死决”。
四月十五日,迎仙祭的最后一天。
一切都将在此迎来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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