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的路,静谧的夜。
常泽川歪歪扭扭地走,仰头闷干了最后一口酒。
这是今天第二次喝酒了,今天,好漫长的一天。
他使劲摇晃小葫芦,又翻转过来,只零星流出几滴。常泽川哈出一口气。那么点酒,怎么够喝呢?为什么不多拿几坛,太清淡的口味,几百坛都不会醉。本来呢,他就很难喝醉。
高高举起手中的彩葫芦,放到眼前观察,上面浮雕几匹奔腾的小马驹,喃喃自语:“唐三彩?很值钱吧,周彦等的银子有着落了。”
原来到此为止,这件事才有了闭环。小满从曹府没能拿出来的二百两,从江府掏给他了,刚好两不相欠。她心中明明早有计划,提前准备好酒水,只差没说出再见的话。
常泽川告诉自己,她这样想没有错,事到如今,总不能半路把水鬼撩下,让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作废。
可惜他没能弄清楚养猪场的位置,但是,至少不是一无所获,他可以从玄豚帮那里入手,介时又能做些什么呢?加入其中去做陈胜吴广吗?
小满要保水鬼,她要救人,自己回去也并没有什么。只是为什么那么难受,心里面乱乱糟糟的,像是一片凋零落叶,被卷到风里,旋在水中,一会儿被抛到这儿,一会儿被抛到那儿。
雨停了,天上云层淡去了,蹦出零落的星星。
沿路商铺门户紧闭,空余酒旗、招牌在风中瑟缩,还有几只灯笼,落上厚重的灰,照出来惨淡的亮,也兀自飘落在道路中,地面潮湿,反射出破碎的光影。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也只有他一个人。常泽川无所顾忌,走到游龙队的双红线里,雨把红线晕染得很淡,他哒哒走过去,又把那丹砂的线踩花了。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这夜却好巧不巧刮起了北风,常泽川冷得牙齿打颤,顶着风往前走去。
这风瞬间充盈了大街小巷,浑是一片呜呜呼呼之声,切切哀哀,犹如怨鬼啼哭,巷口一家已用罩布盖着的小摊子被吹塌,里面一只木桶呼啦啦滚到路中间,追随着风、长脚了似的停停走走。
常泽川一脚把那只木桶唰地踹飞。
“哎哟!这是谁扔的呀?”
道路尽头慢慢浮出两个人头。
那一高一矮的两个青衣快手看见路中央立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忙高喝着赶了上去:“你是什么人,全城戒严,怎么还在街上肆意游逛!”
常泽川笑笑嘻嘻,鹦鹉学舌:“你又是什么人,全程戒严,怎么还在街上肆意游逛?”
高快手闻言,脸色骤然一变,怒火腾起来,出手推了他一把:“装疯卖傻!你大晚上的,一个人醉醺醺地在路上晃什么?是不是和今天的爆炸案有关?”
常泽川身子一晃,踉跄两步,整个人跌倒在地,大字一趟,再不起来。
“你这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高快手走上前,气势汹汹,就要给常泽川来上一脚,还是后面那矮快手拉住他。
“他醉了,你和他争执什么?”矮快手小声提醒,“且不知他的来历,你还是悠着点吧,看他这派头,小心得罪人。”
高快手不情不愿应下了,果然有些踌躇起来:“那怎么办?还,还管不管?”
“问问是哪家的人吧?实在不行,先带回去吧。”
两人一左一右拉起死狗一样的常泽川,路上不管怎么问,他都是一声不吭。只能带回衙署里了。
常泽川耳边嗡嗡的,全身重量都压在两个不算壮硕的捕快身上,只想一头栽倒,暴毙而亡,说不定阴差阳错反而回去了,什么系统,什么养猪,胆敢以此要挟他,无非仗着自己没胆量自尽而已。
小满又在干嘛呢?她会来救自己吗?劫狱吗?毕竟他做了那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好心帮她救人、甚至好心救她一命。
一开始明明是她死皮赖脸拉他入伙的,结果都是自己在为她跑腿卖命,为了几两臭钱。哈哈,臭钱!
如今却落得个被关押入狱的下场。她会担心吗?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牢门“吱嘎”一开,常泽川被撂下。
一个宽阔却显得拥挤的大牢,潮湿闷热,原先已关了一圈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眼见有人来,纷纷围聚过来,拦住那两个小卒,讨要说法,嘈杂声一片。
那两人骂骂咧咧,拨开人群离去了,又啪嗒锁上大门,众人念念不舍,叫嚷着,从栏杆边望去,伸出无数只手,上下招着。
“冤枉啊!官爷,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良民,这爆炸案和我们毫无关系,甚至什么都没看着一眼,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关起来。”
这是个驼背苍头,说话很含糊,像吞着一泡口水,被其他人挤到了,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声,然后又道,“官爷,我这把老骨头,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啦,你们可别冤枉好人呐!”
离常泽川最近的一个青年,着土黄色短打,一副公鸭嗓,大喊道:“你们这些狗官!黑白不分,昼夜颠倒!有本事就去抓真正的凶手,把我们关在这里又算什么?”
他身强力壮,把铁栅栏摇得哗哗作响。
旁边还有妇人和孩子哭哭啼啼的声音。
常泽川靠墙箕踞,不知被谁踩了一脚,不耐烦道:“别喊了,你们在这叫破嗓子也没用,不如坐下来歇会儿,吵死了。”
公鸭嗓上下扫了他一眼,不屑道:“你是什么人?那些狗官都没说话呢,喂——狗官,小爷叫你们呢,快滚进来!”
外面似没听到,连进来抽空打骂他几句的人都没有,也是仗着无人搭理,他越叫越欢。
常泽川道:“没有人理你,别狗叫了。”
“你说谁是狗?”公鸭嗓拉起袖子就要干揍他。
常泽川嗤笑:“又没说是你。”
周围人蠢蠢欲动,有一阵没一阵的哭喊起来。
常泽川一阵头疼,解开钱袋,晃了晃:“都安静点,能闭嘴的过来领个赏钱。”
公鸭嗓闻言青筋暴起:“你侮辱谁呢?”
常泽川随手给在旁探头探脑的两个中年人递去几个铜板,笑道:“又没侮辱你,你继续,继续,叫好听了我也给你赏钱。”
“凭什么?我才不稀罕你的臭钱,我偏不叫!”
原先那个似乎一哆嗦就要僵直死去的驼背老头也走过来,谄笑道:“公子啊,我能不能多要两个铜板,待会儿有谁收了钱还出声,我帮你说他去。”
常泽川一愣,道:“行。”随手抓了一颗碎银子给他。
周围人不再说了,全都眼巴巴围拢上来,牢中登时安静得出奇。
有些本身就半死不活缩在角落里的人也慢腾腾挪过来,想讨个赏钱,可是刚刚他们也没出声,本就是低调、脸皮子薄的人,这会儿犹犹豫豫,反而窃窃私语起来。
有个模样木讷老实的人硬着头皮上来了,这才看清楚常泽川的模样,有些惊喜道:“这不是秀娘表弟吗?”
常泽川愣怔,猜到他是周家村的人,可一时对不上名目,坐在原地没有出声。
“是我啊,”老实人指着自己,“周大骏,我嫂子就是秀娘家的邻居,姓李的。”
常泽川对那胖大婶倒有些印象,胡乱寒暄道:“哦!哦!是你啊,近来可好?”
“这……老样子!如今进了这地儿,还有好的吗?想必轻易出去不得,怕是要找家人周旋打点一番才能……”
“唉!早知道今天就不出门了。这不是凑热闹,让我家娘子编了些玩意儿,趁着祭龙王这会儿,进城来,做小买卖,赚个零头什么的。现在倒好,赚没赚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去,也不知道要赔多少钱才能走呢!”
周大骏眉头皱成川字,从胸口的布包里翻出一只草编的龙:“喏,就是这玩意儿。家里两个娃儿也帮忙,编了可多呢,不买出去可惜了,后面这草枯黄,也没那么好看。谁知道那游龙还没转到主街,就出事了,所有人也被赶回家去。”
“我只能在巷口叫买,有好些个小孩儿什么也没看到就回家,哭闹呢,看到小玩意儿就说要,好多人来买,图个吉利,讨娃娃们高兴。刚走半条街,就被捉来了,路上我说什么他们也不听的,就怀疑我别有图谋。”
“秀娘表弟,你说,你评评理,我有什么图谋?”
“这我可没法评理,我又不是判官。”常泽川摊手。想到自己也是命不由己,更顾不上安慰他。
“真是倒霉,真是造孽,”周大骏唉声叹气,又踌躇道,“秀娘表弟怎么也被抓了进来?”
“说来话长……”
周大骏也不在意,没有追问下去,自顾自续道:“表弟或许还不知道秀娘家里的事吧?你之前许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还没下文,他们家里可不好过,村里好多闲言碎语出来了,顾大娘里外不是人呢。”
说之前那个常表弟骗人,早就和那黑心的商队串通一气,耍弄他们呢。当时,几乎全村的汉子都出动了,最后却一分钱没要回来,还白白给他们搬运货物。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周家兄弟,对得起仗义相助的周家村人?
只这些话不好说出口,周大骏搔搔头,斟酌言语:“都是看在周彦大哥的面子上,他如今也是军户了,上面有人,所以只有些流言而已,大家也不敢说得太难听。”
“周彦哥那天没等到银子,后来传信回来,说他手里有一块牌子,是江湖上很有名气的人的东西,价值不菲,凭着那东西,他就相信你了,连连保证这笔钱迟早会还上,常表弟不是故意赖账。”
“可谁也说不好这迟早是哪一天啊。周彦哥性子单纯简单,很信江湖上那种传说。但村里的人一时也见不着他,一时也找不到你,这其中纠结,简直无处说去。”
周大骏看常泽川如今衣着不凡,想来早已发迹,自有门路,也不怕问钱财的事,所以兜兜转转,他还是搓着手,直白地问:“不想今天那么巧,遇到了秀娘表弟,不知道表弟后来有没有见过周彦哥?顾大娘的银子现在又在谁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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