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许久未见的弟弟刘德明忽然向她发来邀约,宁馨原不打算前往,全当做没看见。
她和家里人早断了往来,关系一向不好。
只还是闹不过两个孩子,哥哥听说有宴席,眼睛发亮,抓着妹妹一顿哭喊,吵着要到大酒楼吃饭。为了让叶儿贞儿吃一顿好的,宁馨拖着两个娃娃,腆下脸来,应邀赴会。
可这顿饭却没吃好。
彼此间才说两句话,菜没上齐,钱非便大喇喇闯入期间,本是刘德明向曹夫人订婚的宴席,硬生生被搅扰得忘了来意。
他带来的,不只有一张“男贼”的画像。
钱非实不知那位给了他一记闷拳、又劫去钱财的神秘人容貌如何,仅根据身形,依稀辨认出来是个女子,又注意到她腕间戴着一串银铃似的手镯。
这位账房先生颇精画艺,曾以一系列春色美人图在圈内小有盛名。那一只手镯,画来也是行云流水,墨色流畅,形状清晰。
席间,宁馨看一眼便想了起来,前几日,她出外诊时,卧倒在床的那位病人腕间不正戴着此镯?
她自幼在乡绅刘府长大,不是那等不识货的乡下女子,一眼就看出来那银镯子是件稀罕物,在闺中当属传家的宝贝。那么精美可爱的式样。
便是当时,自己也被吸引住了,特地拿起来,偷偷细瞧,不知道是哪家的工匠?也许是定制的吧?整个泗州城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宁馨不想自己无意间撞破一个大秘密,那天的两人正好一男一女,男子样貌俊秀,与曹家账房说来的竟然都对上了。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向在座的众人言明所知的一切。
曹宽深信不疑,恳请她道:“此事确凿了,还请夫人去公堂替我们作证。”
宁馨六神无主地点头,到了公堂,把心底默记过无数遍的话,轻声道来:“大人,民女乃仁心医馆的医女,四天前,正是初三那日,这位先生于巳时找上门来,出了一两定金,要我随他到怀瑾堂看病。”
“民女一路跟他走进酒楼上房的听雨轩,医治那位女子,看她伤势严重,唯恐自己医术不精,难以救治,只另收了他二两诊金和药钱,替病人擦拭身子,简单用药、消肿解毒,包扎了一番。”
“刚好看到那女子戴着的手串极为特别,与钱非先生所画的女贼配饰一模一样。这两人同处一室,关系亲密,我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寻常的年少夫妻,但如今看来,这二人嫌疑颇大,还望大人彻查!”
何元兴捋须道:“你记得如此清楚,不会是和钱非相互勾结,串通一气吧?”
宁馨嘴巴颤了颤,伏跪在地:“民女不敢撒谎,求大人明鉴!要求上门的病人本就不多,又是在怀瑾堂这种地界,民女便多留心了些……”
“当日出诊时,在医馆账册皆有记录,时间、地点可以对上,坐堂的其他大夫或许也有印象,可以招来问询!”
何元兴面对常泽川,神情严肃:“人证俱在,总不见得这小医女也来凭空诬你清白吧?”
常泽川听见宁馨所言,心已经凉了半截,她不似钱非那般捕风捉影,说辞滴水不漏,几乎无法狡辩。
但在公堂之上,他不能露怯,见招拆招,一味地不认:“什么夫妻,我和那女子没有关系。只是傍晚时在码头边看到,她当时受了重伤,昏倒在地,我瞧她孤身一人,非常可怜,好心出手相救,哪里知道她是谁?又和什么女贼扯上关系?”
试图摆出证据,极力撇清关系:“不若大人查我的来历,便可知我尚未婚配。至于那神秘女子,十分强势,命我替她抓药,将养两日,身体好了些,没说一句话,就独自离开了,我也不清楚她是什么人。”
何元兴敛眉,探究道:“你们二人这般同居了几日?”
常泽川赶紧摇头,避重就轻地说:“不不不,后来我在怀瑾堂帮工,也歇在学徒舍,其实未曾见过几面、也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
“荒谬!”何元兴怒拍桌子,“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叫本官轻信这等巧合之事?即便她当时重伤晕倒,对这等来历不明之人,你为何不将她送至官府,偏偏将她带回怀瑾堂?而且,你说她醒后离开,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十分可疑!你若真是无辜,为何不早早报官说明情况?分明是心中有鬼!”
常泽川破罐子破摔,咬牙道:“是,我当时救了那女子,看她年轻貌美,存了挟恩图报的心思……这几日照料,也是拼劲全力,为博美人芳心,替她忙前走后。”
他作愤然状,“谁知她嫌我家贫,态度极为冷淡,什么都不肯告知于我,她性子刚烈,又有些功夫在身,小人……小人无论如何也近不得身!这事情不太体面,我才不愿意说出,最终为医治她白白费了银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何元兴仿佛抓到小辫子,狠狠瞪着他:“好啊,你终于承认了!单凭你这贪图美色、心怀不轨的行径,就足以证明你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你既因一己私欲遮掩此事,谁能证明你所言非虚,如若这女子以美色诱你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你难道会拒绝?”
何元兴瞋目切齿,“说不定那女子的来历你一清二楚,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和那点龌龊心思,才对本官说谎!如今到我州衙,岂容你胡编乱造!速把所知如实道来,你们在哪里相见、期间说了什么话、花了多少银子?否则,休怪本官动用大刑!”
常泽川苦笑一声。
这个知州,分明是认定了自己有罪,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打回来,视作胡诌,明明原告也没有拿出铁证,同样是捕风捉影,猜测而已,怎么他只偏信那些人的话。
从小卒把他引出来的那一刻,这些陷阱已经布置好了。没有他,这出戏怎么唱下去?罗教和知州大概早已有了谋算,要让他一人担下火烧曹府、杀害凶手的罪名,甚至要以他引出小满,如此一来,这几笔烂账也有了着落。
他确实知道这两件事其中曲折,但是对着偏听偏信的知州,真的能说出来吗?还有谁能救他?怀瑾堂?凌云阁?他们会吗?
常泽川深吸一口气,知道眼下在劫难逃,双手不由微颤,他仰头,直视何元兴,不再和他兜圈子,认命道:“大人,小人承认一时糊涂,贪图过那女子的姿色,但自始至终,从未想过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能说的都已说清,还望大人明察,若仍然不信,可以找怀瑾堂的人来询问。小人愿意配合大人查明真相,若因此事牵连,也无话可说。”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声,一个衙役匆匆跑来,附在知州耳边低语几句。
何元兴原本肃然的面孔微微一变:“他怎么来了?”
不等他反应,堂外一位中年男子直接迈步入内,大步流星地走到堂中间,向何元兴恭敬施礼,不紧不慢地开口:“何大人,实在抱歉,冒昧打扰,我听闻这堂上所审之人与我有些渊源。案情的来由另有隐情,我这儿正好有新的线索,恐怕有所误会。”
这男子年愈四十,穿着一袭考究的宝蓝色绸缎长袍,上绣暗纹,头戴镶嵌玉片的冠帽,显出低调的华贵。
他眉目温和,气质儒雅,向四周跪地的几人拱手致歉:“打扰诸位了。”
常泽川抬眼看他,大感诧异。
这个装扮华丽阔气的人,他见过!前几天替小满抓药时,他才和这人打了一个照面。也正是他,让出了药方上昂贵的天山雪莲。
伙计好像叫他……庄老爷?
他会提供什么线索?
那个药铺供奉着神秘佛像,想来和罗教有关。而那个十分巧合、也中了冷蝉衣那剂鲜为人知的毒药的庄老爷,关键时刻出现给他让药、失魂落魄的庄老爷,会不会,正是罗教中人呢?
他之前为什么要帮自己,原来兜兜转转,还是要在这里给他致命一击。难道他手上揣着一锤定音的线索,直接让他再无辩驳的余地。
如此大费周章,到底为什么?
寒意从骨缝中钻出来,丝丝缕缕。常泽川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男子似感受到他灼人的视线,微微侧头,看了常泽川一眼,含笑道:“这位公子的身份,实非表面这般简单。若大人能网开一面,日后必有回报。不知大人可否容我与您单独商议一二?”
何元兴怫然不悦,看一眼男子,又瞅一眼常泽川,犹豫片刻后,缓缓开口:“也罢,那便随我到后堂商议。”
说罢,起身离座,暂且退堂。男子则微微欠身,跟了过去。
常泽川呆呆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下来。
网开一面?莫非他过来,又是出手相救?或许,另有图谋?
周遭还是浓雾笼罩,他命不由己。
到了后堂,庄兆和略一拱手:“今日本因水渠改道一事特来造访,尤其感谢何大人,备了一点薄礼,一个时辰前来过一次,听说您不在,于是二度上门,真是叨扰了。”
何元兴神色缓和了些,笑道:“庄贤兄,你我之间何须客气,只是今天,小弟这边还在处理公务,开堂理事。你这样走进来,让别人看见,多不好啊!”
庄兆和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那常泽川身份特殊,我受人嘱托,要来保候他,还请何大人给我这个面子。”
何元兴不料他如此直接,好生为难。
庄兆和是泗州城的大户,财力颇丰。当年,他还是穷学生时,在书斋困苦潦倒,曾受他资给。他们二人奉为知己,私下以兄弟相称,更有些不便明说的生意来往。
可今天这案子,若只是放过一个十分可疑的常泽川,本来不算什么。何元兴愁在此前刚拿了曹家的好处,不好转头向庄家献媚,此时两头不便,心中纠结。
他撇过脸去,嗫嚅道:“可这案件蹊跷,只有从他这里找破局之法,如果把人放了,岂不成了悬案,让原告不服?”
庄兆和笑道:“如果是曹府失火一事,老爷倒不必担忧,我已替你想好办法。明日坐堂,只说在曹府内搜查到曹老爷子的尸身,让亲属去认领,那府邸已经残败,这具尸体自然也是葬身火海,焦黑一片,但是有老人家几样信物在身,不怕他亲属不认。”
“并搜检出一封信,可以证明老人家曾入罗教,受了教中挑唆,在家中遣散众人、引火**。这样一来,便不关他人的事,亲属如何能闹?”
何元兴若有所思。对于其中究竟存什么古怪之处,聪明地没有多问。
庄兆和又道:“待曹家人撤状,常泽川便无嫌疑了,案子断得干干净净,你还有什么顾虑?”
何元兴扶额:“这嫌犯莫名闯入州衙,刚好炸桥的凶手死于非命,你说,这事……”
庄兆和道:“这算什么,大人多半没来得及验明尸身吧,这事未必见得是常泽川所为,比曹府更加好办,判那凶手畏罪自尽便可结案。”
何元兴放不下曹家那边的嘱咐,还想拖延时间,两边周全,只说:“不妥不妥,这件事,容我再斟酌一二。”他走来走去,试探性问,“还请贤兄提点小弟,这常家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却不在本州的护官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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