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不便明说。”庄兆和闪烁其词,良久,又发出一息长叹,他抚着胸口痛心道,“贤弟当真不肯给我一个准话?这些年,为兄未曾求过你什么,难道多年的情谊,都不能叫你帮我这个帮?”
何元兴的脸拉了下来:“兄台何苦强逼,你先回府,等候消息,此事我自有思量。”
庄兆和看他有推脱之意,便知他没那么容易松口,再多说什么,也只是换来何元兴的不耐烦和车轱辘轴话,反而适得其反。
于是笑了笑,当即拱手告辞,抽身离去。转过头,整个人没入阴影中,瞬间收敛眉目,面容阴沉可怖。
州判官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与庄兆和擦肩而过,让了一礼。他本慌乱,全没留心这位素有好人名声的庄老爷脸上端一副怎样怪异的神色,快步夺到何元兴面前,低头禀道:“大人,码头那边接到人了。”
何元兴急得团团转:“怎么那么快,这边还乱着呢。江大人怎么说?按原计划,应是带他们到酒楼安置吧?”
“江大人遣来的人是这么说,但是出了变故。”州判官余光瞥一眼未曾走远的庄兆和,后者歉然一笑,撩袍出门了,才低声道,“提督身边的锦衣卫大人瞧见那张悬赏的画像,直接随江大人的幕僚一块策马过来了,现在人在大堂,正询问案子的事呢!”
“这只是个小案子,怎么会惊动锦衣卫?”何元兴身子晃了一下,官帽两边的长翅剧烈摇摆,“他怎么看见了画像?”
州判官揣着手,缩着脖子,像一只鹌鹑:“就是您之前说,把常泽川的画像全城张贴出去……许是他在途中恰好看见,来了兴趣。”
“哦,哦,这么回事!”何元兴低声叹两句,突然暴呵,口水喷溅,“后来他人就出现在州衙里,已经找到,你还贴出去作甚,不会赶紧摘下来?!”
州判官抹了一把脸,颤颤道:“贴都贴出去了,您也没让立马摘下来啊。”
何元兴忍不住,破口大骂:“蠢货!蠢货!徒增事端!”
他揉了揉太阳穴,深呼吸,就要出门,州判官赶紧拦住他:“大人,那锦衣卫的模样……和常泽川长得很像呢。”
钱非原来画的那张丹青,很有观赏气质:身着沉香色曳撒的年少小郎君,身形窈窕,粉面含春,俊逸清朗中似添了几分绵绵情意。
州判官和钱非略有一些交情,从前是牌桌上的朋友,素知他的秉性,后来去找他再画一副,说起原先那张被老乞丐弄脏,钱非直呼可惜。
州判官批评他:“还可惜呢?你原画的难道是个小倌吗?我看你又拿自己使惯了的那一套出来,反而让人不清楚他真实面目。”
最终,在州判官的指挥下,钱非重新规规矩矩地画了一张,不画其身段,只露出清晰的脸孔,更去了那些红晕和妩媚姿态,黑墨加重几分,下颚更清晰,眉目更英挺。
这个更粗糙的版本很快流转到刑房,被善画的书吏用黄麻纸临摹,描了百来张,交由快班衙役,一批一批分贴出去。
在码头边贴着的那张通缉令,墨迹尚未干透,便由人撕了下来。此时,这幅像被随手一放,撂在公案桌边。黄纸翻飞。
仔细一看,这张画像的人比之跪在堂下精致清瘦的常泽川,反而更像后来径直闯入堂内、粗粝健硕的锦衣卫。神形皆备,几乎一模一样。
他一席藏青色飞鱼服,面料上乘,绣工精细,剪裁板正利落,将其身姿勾勒得挺拔英武。
腰间系一条黑色革带,绣春刀悬在带中,刀鞘与刀柄连接处的缝隙间,隐隐透出一丝冷冽寒光,虽只是一点点,并不逼人,但就是那一指尖的寒意,让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州衙正堂内,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常泽川一副狱卒打扮,跪坐堂下。他膝盖泛疼,趁人不备,把先前换下来的衣服搁在两腿间垫着,稍缓和了些。只现穿的衣服不太合身,袖口短了一截,显得狼狈。
这会儿,不时抬眼偷偷打量靠在公案桌边的那人。
他面庞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手捧州同知拿来的案情卷宗,慢条斯理翻看着。
忽偏头,不经意看了一眼常泽川。
常泽川赶紧垂下脑袋,继续苦大仇深地跪着。
容貌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呢。但搜遍脑海,他对此人的记忆却只有二三分了。若不是看到他,常泽川不会想起来,穿越到的这个家里,除了一双父母和妹妹以外,自己还有个哥哥——常泽雨。
常泽雨比他年长七八岁,又在四五年前离家出走。那天他不在家中,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这个哥哥再没有出现过。
问爹娘,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出去闯荡了,混不好再不回来。期间,也没给家里寄过一封信。
常泽川依稀记得,这个哥哥才十几岁,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流氓了,他是哥哥的小跟屁虫,总寸步不离。常泽雨老嫌他烦,绞尽脑汁,故意把他甩开。
七八岁时,常泽川因此哇哇大哭,跑到娘亲跟前告状,娘亲只是随口说了大哥几句。常泽雨却没有消停,反而来了狠。
有一次,甚至把他引到山洞里,说是给他一个教训。并且留下一句话:你要是个男人,就别整天哭哭啼啼的,我们兄弟间的事,还去找老娘告状,丢不丢人!
常泽川被困在原地,听到远近约有狼嚎,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屈膝抱着自己,默默流泪,不停咒骂常泽雨。直到四叔上山寻来,他才脱险。
那年他十二岁,憋了一股气,恨死了这个哥哥,下定决心要狠狠整治常泽雨一番,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回家后,常泽雨却不见了。他离开家,离开义堂村,离开盱眙县,不知道去了哪里。村里面,也曾有流民、流官、行商来往,可没有人见过那样一个劲劲的半大少年,没有人见过叫常泽雨的人。
那么多年,也许早早地死在外面。也许恨极了这个地方,再不会回来了。常泽川以前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可他今天突然出现,人模狗样地站在自己面前。
常泽川内心翻江倒海,一点点消化如水的思绪。也许是原身对哥哥情感复杂,没见到时不会想起,可一旦看见,面对这个失踪、尘封多年的人,他居然久久不能平静。
堂内,没人敢开口说话,宁静,只有常泽雨翻动案卷的声音。哗哗。
何元兴从后堂走出来,已调整好姿态,一派气定神闲,他朝身边跟着的州判官使个眼色,后者即刻上前,给身着飞鱼服的男子奉上茶水。
州判官满头大汗、慌里慌张,一个手滑,茶水就要浇到锦衣卫胸前。
常泽雨俊眉微蹙,小幅斜身,避让开来,动作干净利落,只衣袖上沾湿几滴。
何元兴见状,忙急吼道:“怎么笨手笨脚!”说着奔上前来,眼睛飞快将人上下看过一遍,很自然地要去抽走常泽雨手中的卷宗,“大人没事吧?没烫着吧?”
可这卷宗纹丝不动,何元兴一怔,旋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讪笑两声:“看来没有事,没事就好。”又转头,吩咐缩在一边战战兢兢的州判官道,“还不去再斟上一杯?”
州判官立刻领命去了。
“不用麻烦了。”常泽雨缓缓放下卷宗,露出锐利的双眸,直直看向何元兴,语气冷淡,“这案子我也看完了,不知要如何决断?”
州判官愣在原地,进退两难,只能转过身来,却刚好面对常泽雨,恨不得把头埋在地里。
何元兴这时候竟表现出几分知州气概,一夫当关地走上去,站到常泽雨面前,将州判官的身子完全挡住,不紧不慢道:“这案子本来还有些棘手,但适才下官查出一条线索,现已明晰了。”
“哦?棘手?”常泽雨挑眉,轻飘飘道,“无论案件如何棘手,我只提醒何大人,办案讲究公正严明,再棘手也不能敷衍草率。即便是再可疑的人,证据不足也无法定罪,若随意查办,流传出去,岂不让百姓笑话我朝律法不公,折损天子威严?”
何元兴脸色煞白,连忙保证:“大人放心,下官这就重新审理,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
常泽雨嗤笑一声,把手上的卷宗扔到他怀里,何元兴赶紧抱住,手脚忙乱。
一番折腾下来,何元兴已经额头冒汗,手脚冰凉,实在是这些番役出身的人,眼神都阴恻恻,盯得他心里发毛。只能勉为其难地解释:“大人明鉴!下官绝不敢敷衍含糊,都是这案子牵扯甚广,又有人证,一时误了心窍……”
见常泽雨眼神未松,何元兴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补充道:“大人放心,下官这就撤了堂下这位的状纸,先安置在旁等候,绝不再让他受半分委屈!您看,是否要在此监审?下官亲自备茶!”
常泽雨收回眼神,淡淡扫了一圈堂内的人,径直走出去,幽幽道:“何大人放心,我不会插手你辖地的政务。但如果偌大的州衙都没有一个能干的人,都不会办案,我不介意来教教你们。或者,向提督大人,再向圣上禀报,给这把官椅重新找个合适的主人。”
何元兴一听,吓得腿肚子发软,“扑通”一声跪倒了:“都是下官无能,让大人费心跑这一趟。您放心,今晚通宵也得审出个水落石出。明日一早,定亲自派人给您回话,若有半分差池,下官自己摘了这顶乌纱帽去提督大人跟前领罪!”
待常泽雨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撑着桌椅站起来,双腿打摆,有力无气地宣布退堂。
州同知和州判官过来,左右两边各搀他一把。
州同知问:“原告那些人要如何处置?还有那常泽川?”
何元兴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惊魂未定,摇手叹息:“现在没功夫管原告那些人了,让他们先回去吧。至于常泽川这个祖宗啊,我待会去和他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消弭这场误会。”
又向州判官道,“你赶紧让人把全城的通缉令都撕掉喽!”并让州同知再把庄老爷请回来。
他心里七上八下,今天这茬恐怕无意间得罪了贵人,就怕常泽川还要在他哥哥面前告自己的状。
这锦衣卫,虽说官阶不一定比他高多少,可人背后仗的是皇上的势啊,又随提督大人奉旨前来视察。万一惹恼了他,别说这顶乌纱帽保不住,搞不好连项上人头都没了。
何元兴安顿完毕,总算踏实一点,看左右两人分头跑开了,喃喃自语:“我哪知道他背后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阎王爷。”
还那么突然地杀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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