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北京保卫战(1):“叫门天子”

正统十四年十月,居庸关外朔风如刃,山川尽白,旌旗猎猎。

也先的金帐高张于关下,帐前竖起一根十丈巨杆。朱祁镇被反缚双臂,凌空悬挂于其上,风卷起他身上那件早已褪色的明黄龙袍,破损的衣襟如败军之旗,猎猎作响,宛若苍凉天际的一道残霞。粗粝的麻绳勒破手腕皮肉,血水沿指节滴落,迅速在寒风中结成猩红的霜痂。

他头发披散,唇色青紫,脸颊因风雪和羞辱而泛白,一双眼早已失了昔日天子之威,只剩破碎苍茫。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紧咬牙关,不肯哀求一字。

瓦剌骑兵围绕着旗杆纵马狂奔,溅起的泥雪与马粪混杂着肆意的嘲笑,不断掷向空中那道脆弱却倔强的身影。有胆大的甚至用鞭梢挑他衣襟,一边咆哮着蛮语,一边哄笑着说:“这就是你们中原的真龙天子?”

也先负手而立,目光中尽是胜者的轻蔑。他手执弯刀走到旗杆下,刀锋贴着朱祁镇脖颈缓缓上扬,语气阴冷如铁:“大明皇帝在此,速开城门!”他仰头望向城头,向守将杨洪传声,“否则你们的皇帝,就要血溅关墙!”

居庸关头,杨洪身披铁甲立于寒风之中,五指死死攥着墙垛,指节苍白如骨。他望着那高悬于空、曾经至高无上的君主,那一身破袍狼狈不堪,连金龙袍上的绣线也被鞑子泼染得一片污浊。但那双眼,那双始终未闭的眼,正透过风雪望向他,用极力的微微摇头传递出两个字:

“不可。”

他脑中浮现出三日前由锦衣暗线送来的小纸条,上头寥寥数字:

“陛下有旨,凡遇叫门,皆曰‘社稷为重’。”

杨洪喉结一动,寒意自背脊爬起,他猛地抽出背后令箭:

“弓箭手,就位!”

三百张神臂弩登时列阵,墨甲如林,寒箭上弦,箭簇在曦光未明的天际泛出夺目的冷芒,宛若一场肃穆的葬礼。瓦剌骑兵见状骚动不安,也先却大笑不止,猛然一拉麻绳,将朱祁镇拽至战阵之前:“来啊,忠臣义士们!一箭穿了你们的皇帝,成全尔等社稷忠魂!”

“放箭——!”杨洪目光灼灼,面如铁雕,一声怒喝震彻山谷!

万箭齐发,破风之声如鬼啸狼嚎,一支流矢掠过朱祁镇耳边,带起几缕被风雪吹得干硬的发丝,那一瞬,他的眼神却无惧也无怒,只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深的悲凉。

也先站在血雾之中,狂笑着抽刀,将朱祁镇衣袖割破,蘸上他臂上的鲜血,纵笔在关墙石面写下八个大字:

“大明正统皇帝在此。”

血字森森,如山河之辱。

“明日宣府,后日大同!”也先回头高喝,“本太师倒要看看,你们汉人还有几根硬骨头!”

是夜,狂风暴雪突至。朱祁镇被重重锁入囚车,冰冷的铁链缠绕四肢,铁镣在车底叮当作响。他蜷缩在满是尿渍与血迹的稻草间,耳边是瓦剌士兵堆砌明军首级的声音。骨肉被抛落时砸在地上的沉闷回响,宛若旧梦中的宫钟,却一次次敲打着他的魂魄。

忽地,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踢至车前,滚滚而来,停在他脚边。那是邝埜,他记得那张脸,是曾在奉天殿上劝他莫亲征、莫托权的忠臣,今日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血从颈中汩汩而出,在车底铺开一摊猩红,仿佛控诉,又像泣诉。

朱祁镇颤抖着抬手,指尖轻触那已冰冷的额角,喉间涌出哑声一线:“朕……错了。”

远处,土木堡残垣断壁,秃鹫盘旋,天边血云压顶,如龙泣山川,映得这位昔日皇帝的眼神,再无半点帝王之威,只余一个恰似亡国的之人,孤魂在笼,生不如死。

次日破晓,天未亮透,宣府寒风如刀,卷起漫天黄沙。总兵罗通身披锁子白甲,登城远眺。关外旌旗遮天,铁骑列阵,战鼓如雷,压得整座边城喘不过气。

风雪间,一道血影被推至阵前。

朱祁镇面色蜡黄,脖颈间弯刀横陈,双腿早已站不稳,靠着瓦剌士兵拖着才未倒地。马蹄声杂乱中,他艰难仰起头,目光越过纷乱人影,望向那熟悉的关城高处,喉中发出一声破碎的低呼:

“罗……卿家……开门……” 声线如断弦,宛若腐钟回音。

城头之上,罗通面色如铁,须发皆动。他久久未语,突然在风雪中重重跪地,头盔撞在冰石上发出沉响。

“臣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长身而起,双目血红,猛地一挥帅旗。

“落闸,封关!”

瓮城铁门轰然合上,如铁甲闭阖,隔绝了最后一丝妄想。

“若陛下真念百姓苍生,请殉国以全大义!”

话音一落,瓦剌阵中爆发出一连串怒吼。也先脸色扭曲,猛然挥刀,在朱祁镇颈侧划出一道血线,鲜血飞溅,在雪中洇开绯红。朱祁镇踉跄着跪地,脸色惨白如纸,额前冷汗滚落,低声呢喃:“好……好个……忠臣……”

血水滴落在一卷朱红帛图上,模糊了“宣府布防图”的边角。

十月廿三,大同以北,飞雪漫天如白絮倾盆。

郭登白衣素甲,立于城头。风猎猎掀动他身后的战旗,他却目不转睛盯着城外。

也先驾下,朱祁镇被死死绑缚在冲车之首,裸露在凛冽风雪中,额角因失血而泛出病态红晕。皮开肉绽,衣袍尽染血污。

“郭将军!” 也先狞笑着扬起马鞭,一鞭抽得朱祁镇背上鲜血迸溅,“再不开门,本太师就让你们的皇帝血洒这关墙!”

郭登闭目,深吸一口寒气,那是北风中裹挟着血腥与家国之气。他猛然睁眼,双目如炬,夺过身旁鼓槌,重击战鼓。

“咚——!咚——!咚——!”

三通战鼓震彻山谷,天地间万籁俱寂。下一刻,大同城门轰然洞开,雪中一线铁骑如鬼神破风而出!

不是投降的败兵,而是五千重甲死士,银甲黑盔、刀枪雪亮,杀气冲霄!

当夜,大同急报传入京师。乾清宫中,朱祁钰伏案批阅军报,登基以来连日的劳累使他指尖颤抖。他一抬眼,望见报中一行字:

太上皇被困大同郊外,死士营已夺还冲车。

“啪——!”

茶盏碎裂,碧螺春洇在案上的《瓦剌行军图》上,墨与茶交融,正好晕开杭令薇曾标注的那处红圈:“第三伏击点·西阳沟”。

他的手掌紧攥血书,骨节泛白。朱祁钰强压住心头如狂风呼啸的怒意,低声唤道:“于谦!”

于谦匆匆步入,还未开口,便听朱祁钰已下令:“朕要亲率三大营,驰援大同。”

“万万不可!”一道女音突兀响起。

宫门外,杭令薇疾步而入,披风尚沾着寒霜,手中一封密信未干,印着瓦剌军旗的狼首火漆印清晰可见。

“这封是属下潜伏敌营之人今晨送出!”她步上丹墀,指尖划过图卷,“也先佯败于大同,实则诱我军出阳和。居庸关下,伏兵十万,已埋伏三日。”

她目光直视朱祁钰,声音冷静得近乎冰寒:“陛下若轻举妄动,恐全军覆没,父兄俱失。”

朱祁钰咬牙,拳头紧握:“可是……那是朕的兄长!”

杭令薇轻声道:“陛下是万民之君,天下皆为兄弟。”

她缓缓跪下,双手捧起密信:

“为江山社稷,请陛下三思。”

这句话,如一瓢冷水泼灭胸中火焰,却也如一道铁锤砸在心骨之上,让朱祁钰眼眶微颤,喉咙哽咽,一字未吐。

黄沙漫天的寒夜中,瓦剌王帐竟点起琉璃宫灯,设起一席仿汉之宴。案几之上,金樽玉盘,鹅卵石炭炉中翻着油光发亮的整羊肉,空气里弥漫着血脂与马奶酒交织的腥膻气息。

也先身着镶金皮袍,坐在主位,手执一根半焦的羊腿骨,豪笑一声,将肉块撕下一半扔向坐在下首的朱祁镇。

“陛下,”他语气故作恭敬,实则充满嘲讽,“此烤羊腿可是用你们大同守军脱下的铠甲包烤的,外脆里嫩,血腥恰好。”

瓦剌将士大笑声震帐顶,有人高呼:“我看这肉里还带着汉人书卷气!”

朱祁镇面无表情地接过,也不躲避,也不怒骂,只是低头将肉撕下一小块,木然咀嚼,仿佛吞下的不是炭火残膳,而是剜心之痛。他的眼中毫无波澜,却在指尖悄悄掐紧衣袖内暗藏的瓷片,那是他入俘前亲自藏于小靴内的,三月未曾动过。

正当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飘摇的笛音,细细柔柔,竟是金陵小调《杨柳翠》,曲调曾在禁中夜宴传遍,如今却响起在草原杀帐中,宛如针刺朱祁镇耳膜。

“启禀太师!”探子掀帐跪地,身后簇拥着一众身着汉服的降臣,为首者赫然是王振旧部,手中高举一卷明黄绢帛,“奉旨献《九边粮仓图》,愿降!”

也先眼神一亮,翻手收起酒盏,大笑:“好!这可是意外之喜!”

他一脚将绢帛夺过,展开抖平,笑意愈浓,继而又一脚将领头的降臣踹到朱祁镇跟前:“你看看!这便是你亲封的内廷官,如今还不是跪在我也先脚下?来,给你们旧主磕几个头!”

朱祁镇低头,看着那名降臣额头紧贴泥地,正颤声请罪:“陛下……小人实为无奈……”

忽而,一抹寒光乍现。

朱祁镇猛地暴起,袖口中一片掌心大小的碎瓷如割喉利刃,寒光未及照清,便已划破那降臣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满了那幅《粮仓图》的边角,原本隐没在岁月色泽下的一抹淡痕,被血水一染,赫然显现:

“伪。”

朱祁镇手中还沾着血,面上却再无一丝表情。他缓缓转首,望向也先,声音低哑而冷冽:

“朕生来不识忠良,误信阉竖,铸成大错。今既困于此,若能用我性命,换我大明一丝清明,死又何妨。”

他目光坚定如铁,直视敌酋。

“但若朕今日为命苟活,听你这等狗叫之辈羞辱我汉家气节,那才是真死。”

也先一怔,继而哄然大笑,眼角却微微抽搐,似被激怒,又似被逼至刃口。手中弯刀缓缓拔出,锋刃反射火光,映出朱祁镇血染的面庞。

那一刻,满帐寂静。

也先眯起眼,盯着朱祁镇,嘴角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你倒是比本太师想的……多了几分骨气。”

帐外,一道白鹰掠过瓦顶,爪下坠落一封明密军报,远方已隐隐传来号角回音。

风起,大雪欲至,北地之夜,又将风云再动。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