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未破,天色尚沉,紫禁城中却已灯火通明。寒霜压枝,宫阙肃静如画,却掩不住一股即将破晓的杀伐之意。
乾清宫中,朱祁钰已整装待发。他整夜未眠,眉宇间带着倦意,却掩不住那股如箭在弦的锋芒。他立于铜镜之前,神情沉静如水,眼中却暗涌如涛。不知是战前的激越,还是命运低语的隐忧。
杭令薇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袭绣金龙纹的鎏银战甲,那是象征天子威仪的御赐铠衣。她走到他身前,一件件为他穿戴,指尖微凉,却极其温柔,仿佛是在替他披上不止是战甲,更是整个山河的责任。
她抬头凝望着眼前的男人,那曾在之前岁月中与她对月谈诗,执笛而笑的小王爷,如今,眉眼之间早已染上风霜与坚定。他的肩,已能负起天下;他的眸,早不再躲避命运的锋刃。
她眼中微光闪动,是欣慰,也是隐隐的忧惧。
朱祁钰低头看着她,嗓音低沉柔和:“怎么眼圈都红了?”
杭令薇没说话,只轻轻走上前,猛地抱住了他。她的身躯明明纤细,却抱得那么用力,像要将他镶进血肉里不许离开。铁甲碰撞,发出清越悲凉的铿锵声,在寂静清晨中犹如哀鸣。
“我等你回来……”她贴着他胸口,声音如晨钟初响,轻却穿心,“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朱祁钰缓缓将她搂入怀中,那一刻他不是皇帝,不是主帅,只是一个即将上阵的男人,从爱人怀中汲取最后的温暖与勇气。
“小薇,等我。”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哑得几近呢喃,“等我凯旋归来,与你一同庆贺。”
殿门外,号角初响。
朝阳即将跃出宫墙,金光未至,杀气先行。朱祁钰回身跨出宫门,银色的战甲在晨雾中熠熠生辉,如披烈焰而行的孤星。而殿后,杭令薇立在廊下,素衣胜雪,默然目送。
风起,红袍猎猎。
北京城头,天光惨淡,细如牛毛的冰雨无声地洒落,打在铠甲、城砖与旌旗之上,凛冽如刀。德胜门箭楼之上,于谦负手而立,斗篷如残霞翻飞而舞,雨丝将他鬓边的白发打得愈发凌乱。他指尖缓缓掠过垛口上结着寒霜的砖缝,冰意沁入血脉,仿佛整个城池的命运都在这苍凉一瞬冻结。
他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灰白天地,而在远处昏黄如血的雾霭中,瓦剌大营如猛兽般匍匐,营火宛如繁星坠地,连成一条猩红的锁链,映出也先王帐金顶的幽光,森然压城。
“督帅。”
身后传来石亨的脚步声,铠甲摩挲,似断刃拖地。他的语气低沉,仿佛连雨声都不愿惊扰:“神机营的火药,已受潮三成。”
于谦眉头未动,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城外那团金色的光点。他像是一尊早已化作铜像的将军,与这座城墙一同老去、坚守。
“用火烤。”他的声音终从喉间吐出,如锋刃破雪,“拆民宅门板为薪,每桶火药设两名兵卒,昼夜不歇,轮换守候。哪怕只湿一寸,也不许进火线!”
石亨闻言怔住,唇角抽动。他早已习惯战场上的血与火,却从未见过有人以这样的冷静与狠决统御生死。他望着这位曾因直谏被贬,又于危城之中挺身而出的文臣,心中震荡如雷。
“末将请战。”石亨忽然单膝跪地,猩黑斗甲上积着雨珠,刀疤在冰雨中发红,像伤口复燃,“愿率五百死士出城埋伏,以破敌锐锋。”
于谦缓缓转身,披风裹雪,眼神沉如深渊。他目光扫过石亨肩上的裂痕与泥污,又投向那片远方的枯树林。寂静无声,仿佛连鸟雀都不敢栖息。
“不。”他缓声开口,字字如钉,“不是死士。”
“我要的是——活着的英雄。”
风声中,冰雨如丝,天地皆寂。
石亨一震,抬头望着这位中兴之臣,只见他立在风雪之巅,如一杆不倒的旌旗,笔挺如山,血火不侵。他知道,这一战,于谦要的不只是胜利,而是让后世记住,大明的脊梁,从未弯折。
德胜门下,战鼓将鸣,苍鹰将起。城池未亡,誓无退路。
天色尚未清明,冰雨未止,天地间仿佛凝结了一层即将爆裂的沉默。
“升狼烟。”于谦站于箭楼之巅,沉声命令。他缓缓解下肩上的猩红斗篷,露出里面素白的孝服,麻布粗糙,却被他穿得如同战袍。那不是为谁披挂,而是为二十万在土木堡埋骨沙场的英魂。
“传令,按原策行事,寸步不退。”
天幕低垂,黎明前的沉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忽而,大地深处传来震颤,仿若古兽苏醒,轰然拍击着战鼓未响的胸膛。
德胜门上,守军持戈的手指早已湿透,关节泛白。他们望见远方地平线上,一道黑潮缓缓压来。那不是云,而是一整座铠甲山脉在移动——瓦剌的重甲铁骑,身披链甲,马缠铜铃,长矛如林,旗帜猎猎。
“三百步……二百步……”瞭望卒声音发颤,如蚊蝇之哼。
于谦却猛然夺过鼓槌,亲自擂响战鼓!
“咚——!”
鼓声响处,废砖窑的地火腾起。数十道赤焰冲天而起,照亮城外浓雾,神机营火铳齐齐喷吐怒焰,如雷神怒啸,枪声、爆火、尖叫,混杂成地狱狂响。
冲锋在前的瓦剌骑兵被炸得人马翻飞,血肉横溅。
“万箭齐发!”石亨拔刀嘶吼,声音如裂帛。
城头,万支劲弩怒啸而下,箭雨遮天蔽日,如飞蝗卷地,洒落在敌军的钢铁海中。但瓦剌兵悍不畏死,第二波突骑已杀入百步之内。
于谦双眼如炬,猛然望见阵前金光耀眼,那是也先!
他穿着明军缴获的金甲,手持从土木堡掳来的御用角弓,弓开如满月,寒光夺目。下一瞬,一箭破风而至,直取城头,一名镇守的老兵尚未转身,已喉穿咽碎,倒下时血喷石阶,如花盛放。
“轰——!”
城墙一角剧震,是瓦剌攻车撞击之声!
“第二营,准备滚石火油!”
“神机营,半弓再射!”
“全军听令!以命守京——杀——!!!”
于谦的怒喝响彻晨风中,旌旗在雨中如血飘扬。北京守城之战,拉开了血与火的终幕。
于谦披坚执锐,亲率数千将士破门而出,铁蹄践雪,战鼓如雷。德胜门外顿时化作修罗战场,血流交错、尸横遍野,呐喊与怒吼、刀鸣与箭啸,汇成震天的杀伐洪流。一方奋力冲杀,妄图铁骑踏破金阙;一方誓死守御,唯愿寸土不失于胡尘。
明军战士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他们咬紧牙关,迎着锋刃与箭雨浴血奋战。此刻,他们不再是庙堂之臣或乡野之兵,而是城池的脊梁、社稷的血肉。他们知道,身后便是京城,是父母妻儿,是国之根本,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忽然,一声长啸自城门传来。
一骑白马如风,自德胜门内奔腾而出,鬃毛如雪,战甲如金,所过之处,瓦剌兵惊愕失色。马背上的人,金盔银甲,手执龙纹宝剑,腰悬雕羽长弓,身后猎猎龙旗飘扬,是朱祁钰!
他一人一骑冲入敌阵,如破竹之锋,势不可挡。
“看,那是陛下的九龙旌!”有明军将士目睹龙袍在风雪中飞扬,泪如泉涌,举剑高呼:“陛下亲征!陛下与我等同生共死!”
呼声如潮,响彻云霄。朱祁钰挥剑斩敌,寒光所至,敌首纷飞,士气瞬间如火山爆发,明军将士如猛虎下山,一扫先前劣势,铁甲长戈横扫敌阵。
而瓦剌军营中也先正掀开帐帘,远远望见皇帝跃马冲杀于阵前,不禁怒目圆睁:“小皇帝亲自出阵?好个狠人……传令,务必斩首夺旗!”
但此时,战局已然扭转,明军军心如铁,奋不顾身,连番冲击之下,瓦剌阵脚大乱,前军不断后退,旌旗倒卷,地面满是胡骑尸骸与破碎铠甲。
朱祁钰策马奔腾于血流之中,眼神如炬,身影如烽火中一杆不倒的长旗。他不是在高坐金銮殿中颁诏令,而是在战场上亲执利剑、为国开路。他不再只是帝王,而是护国的将军,是百姓心中的中兴之主。
也先闻听明皇亲征,怒声一笑,拍案而起,披甲执刀:“走,让本太师会会这位新登基的小天子,他到底是胆识过人,还是不知死活。”
片刻之后,旌旗猎猎,鼓角齐鸣。战阵中央,铁骑分列,黑云压境,雪色映甲。也先披金鳞锁甲,策赤焰战马,弯刀斜背,目如鹰隼,直取中军。
朱祁钰亦当空御风而出,一袭银鳞蟒甲在寒光中熠熠生辉,乌纱盔下,眉如削剑、眸似寒星,端坐白马之上,神色肃穆,身姿如雕铸的天人。他没有喊杀,没有喝令,只有一双沉静坚定的眼,透着不容轻犯的帝王威仪。
两人于万军阵前遥遥对峙,杀意在空中盘旋凝滞,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默。
也先眯起眼,细细打量着这个明廷新帝。他曾听瓦剌细作言说,这位朱祁钰不过病弱庶子,沉静寡言,不通兵略,骑术拙劣,毫无帝王之气,连上皇帝朱祁镇都不曾多看一眼。
可眼下这人,怎是那般模样?
只见他眉目温润,却藏锋于内;神色平和,却气定山河;身披龙甲,立于千军之前,如定海之针,风雪中不动如山。也先心头微震,不由低声喃喃:
“这便是那‘无用之主’?怎会如此沉稳果决、威仪天成……莫非,是探子误报?”
“也先!”朱祁钰立马于阵前,用剑指着瓦剌军队说:“下国臣子,见到朕,怎还不下马参拜?”
也先虽震惊于明军布防,但也仍旧用着不屑的语气说道:“本太师率大军入关,定要夺你城池占你国土。朱祁钰,别抵抗了,你哥哥尚在我军阵中,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朕看你是忘了,当初你父亲脱欢受我大明顺宁王爵时,曾对先帝说过什么了,要不要朕今日在两军阵前,背给你听?!”
朱祁钰没等也先辩驳,开口言道:“臣沐天恩,即受顺宁王爵,当世代以大明皇帝陛下为尊,统领漠北诸部,永定边疆安宁。若有伪誓,则上愧对于长生天之托,下难顺黎民百姓之意,当以死来效上国之德。”
“如今你却撕毁盟约,使朕之黎民受涂炭之苦,当斩于此!”
也先闻言,脸色顿变,原本不屑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纵马前行几步,金甲随之铿然作响,盯着朱祁钰咬牙冷笑:“你倒能言善辩,竟连我父之旧誓也背得滚瓜烂熟。可惜,誓言换不来疆土,尊卑不定于口舌,而在于谁手握刀锋!”
“不错。”
朱祁钰驾马缓缓向前,雪泥下马蹄声沉稳如鼓,他眼神凌厉,声如洪钟,“所以今日,朕便以这口剑,来问你瓦剌可有胆,再犯我大明半步?”
“你不是在问!”也先暴喝一声,手中弯刀出鞘,寒光凌厉,“你是在找死!”
他猛然策马向前,长刀如雷霆卷雪,一骑直扑明军中军。朱祁钰却毫无惧色,手中剑直指苍穹,厉声一喝:“擂鼓!”
“咚——!”
沉雷般的战鼓响彻九天。顷刻之间,德胜门内外旌旗翻卷,弓弦绷紧如弦月欲满,三千神机营火铳就位,火炮列阵如林,一排排将士列于马前,银甲泛光,寒意逼人。
“也先,”朱祁钰坐于高头白马之上,神色沉若寒潭,剑锋斜指敌阵,“这是朕亲率的江山铁骑,你若敢动,便叫你有来无回!”
也先一眼望去,德胜门城头之上红衣重炮犹如伏龙,明军旌旗高举,虎蹲炮、盏口将军炮层层设伏,百姓亲自砌筑的金砖炮台巍然耸立;而朱祁钰,披甲执剑,与其将士并肩而立,如天神下凡。
他尚未再言,城头忽有怒喝:
“贼酋也先,昔日背信弃义,辱我宗主,杀我将士,今日再敢妄动,必斩你马下!”
声音落下,于谦已亲率铁骑从左右杀出,如两道利刃斩入瓦剌侧翼。紧接着石亨、孙镗等诸将亦率本部杀至,将也先围于阵前。
鼓声震地,战旗如火,金鼓齐鸣间,明军士气高涨如潮。也先马前寒风凛冽,他攥紧缰绳,眼中杀意翻涌,却终是迟疑半瞬。
“朱祁钰……”他狞声低语,“你真当凭这几万兵马,能护得你这座城?你哥哥还在我手上,你当真不怕我一刀宰了他?”
朱祁钰脸色不动,冷冷吐出四字:
“社稷为重。”
话音一落,城头响起三通鼓,万箭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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