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杭令薇再度睁开眼时,眼前已不再是熟悉的宫墙金瓦,而是一间四面透风、破败阴冷的谷仓。天光从残破屋顶的缝隙间倾泻而下,洒在堆积尘土与稻草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霉腐与牲畜混杂的气味。她与茗烟背对背被粗绳反绑,口中塞着污浊的帕子,连呼吸都带着锢束的苦楚。四肢酸麻,身躯早已因连日奔波与惊惧而近乎虚脱。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带着熟悉而刺耳的腔调:“哟,这不是大明的新帝宠妃吗?果然是个绝色,难怪连皇帝都舍不得放手,连太上皇也曾宠爱有加。”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循声望去,只见也先一身貂裘,负手而立,眼中是**裸的讥嘲与玩味。他身旁站着数名瓦剌兵士,个个带刀持弓,目光不善。而在他们之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刺入杭令薇眼中,是朱祁镇,身着异族之袍,神情冷漠,竟也如旁观戏剧一般望着她,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杭令薇的心仿佛骤然坠入冰渊。她霎时明白了一切。她中计了,这是一场早已布好的局。
也先迈步走近,笑意更盛,扬声对周围人道:“这位,是你们大明的太上皇,还不跪拜?”他语调讥诮,指了指朱祁镇,又不忘添油加醋,“还要多谢上皇殷勤,将这位贵人送上门来。本太师今日也想好好瞧瞧,这位杭贵妃究竟有何等风姿,竟让你们兄弟二人都为之痴狂。”
杭令薇的眼神倏然如寒星乍现,锐利如刀,掠过也先与朱祁镇,冷光逼人。她虽动弹不得,但那眼中之怒意、羞辱与愤恨却仿佛能将这座谷仓点燃。她胸膛剧烈起伏,身躯因愤怒与疲惫交缠而微微颤抖,纤薄的身影却像一株寒冬中的傲梅,纵身陷囹圄,亦不肯低头折节。
也先迈步逼近,眼中闪着狰狞的笑意,似乎打算以戏谑羞辱来进一步摧毁杭令薇的尊严。他一边走,一边解下身上的貂裘,唇边那抹冷笑仿若夜风中的狼影,露出森然獠牙。
“娘娘!”旁边的茗烟见状,泪水瞬间涌出,拼命挣扎着从破麻绳中挣脱,口中含糊呜咽,终是鼓足勇气,发出破音的哭喊,“你们要对娘娘做什么?放开她,放开娘娘!”
杭令薇一动不动,长发散乱如墨,眼中的泪水却决堤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悄然滑落。这泪,不仅是为了眼前的屈辱,更是心头牵念着那个仍留在京城,她日夜思慕的身影。她咬紧唇瓣,血色褪尽的嘴角泛着微颤,宁可死,也不愿让贼子玷辱。
忽而一道身影挡在她面前,朱祁镇疾步而来,抬手阻住了也先的动作,面色紧张而尴尬。他努力维持住“太上皇”的体面,语调却因情绪浮动而略显急切:“太师何必如此动怒?此女朕识得,她性情刚烈,若激起反抗,真误伤太师,可就得不偿失了。不若……交由朕处置,朕自有法子,令太师满意。”
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幽光,像是翻涌不止的往昔情感,也像是一种深藏不露的私欲。
也先听罢,冷哼一声,脸上怒意未褪,却还是甩袖转身,重重踏出几步,语气冷冽如冰:“罢了。既然是你想收拾的旧人,本太师自不会拦着。她若敢再有不敬,叫你也尝尝什么叫羞辱。”
他走后,仓内重归寂静,只余落灰的梁木与萧瑟的风声。朱祁镇蹲下身来,动作出奇地轻柔,取下塞在杭令薇口中的脏帕,那帕子早已混杂尘土与口中血腥气,令她一阵干呕。
“杭尚宫……哦不,是杭贵妃。”朱祁镇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没想到,竟会在这般地方与你重逢。朕……一直思念你。”
一句“思念”,说得缓慢而含蓄,仿佛真是从心口拽出来的余温。
但他的话未落完,便迎来一声撕裂般的怒吼。
“朱祁镇!”杭令薇猛地瞪向他,眼神如冰凌破晓,冷光逼人,“这一切……皆是你一手酿成!你有什么脸,在我面前谈思念?你辜负了天下,险些毁了大明,也毁了我,你还有何颜面自称‘朕’!”
她声嘶力竭,言辞中满是痛楚与怒火,那曾经的温婉已被血泪打磨成钢。话一出口,胸口便如被千钧压顶,她猛然咳嗽起来,身子蜷缩,咳声低哑而剧烈,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细碎的泪滴与汗珠混合,一点点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襟。
朱祁镇怔住,看着眼前这个曾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如今憔悴枯槁却依旧眼神如炬,忽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羞愧与无力。他的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
朱祁镇听罢杭令薇怒斥,整个人仿佛被刺痛了一般,脸色骤变,原本那副自诩天命的尊容突然扭曲。他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倨傲,忽然扑上前去,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语气急切几近哀求,声线颤抖如风中残烛:“朕错了……令薇,是朕错了!你原谅朕,好不好?只要你愿意跟朕在一起,等朕回去重掌大明山河,便立你为贵妃,荣宠无边,胜过你如今百倍千倍,你想要的,朕都给你!”
他的话语如火般炙热,带着曾经未曾低头的骄傲,如今却屈辱地化作乞求与执念。
可这份接触对杭令薇而言,却犹如蛇蝎缠身。她猛然将他推开,那一瞬间仿佛连骨髓都在颤栗,强烈的不适与羞耻让她几欲作呕。她冷声回击,眼神如冰刃削骨:
“如今的大明,是阿钰在执掌乾纲。他是天命所归的君主,而我,是他亲赐的嫔妃。朱祁镇,你又凭什么,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阿钰阿钰阿钰!”朱祁镇嘶声狂吼,神情狰狞扭曲,仿佛被彻底点燃了心头的妒火,“你就只记得他?!你说!朕哪一点不如他?朕才是正统天子,是被逼迫让位的真皇帝!他一个贱命之人,竟敢鸠占鹊巢,妄称帝号,痴心妄想!”
杭令薇怒极反笑,声音却冷得渗骨:“是他以一己之力稳住京师、安抚百官、抵抗外敌。若非他殚精竭虑周旋于瓦剌,你如今早已命丧胡马铁蹄,哪还有命站在这儿胡言乱语?”
朱祁镇的双目倏然赤红,指骨攥紧,似乎连理智都被妒意吞噬。他咬牙切齿,厉声咆哮:“别再跟朕提他!若他真记得我这个皇兄,还会让我落入今日田地?若非他恩将仇报,朕又怎会在瓦剌苟延残喘?他坐得了这皇位,也不会得善终!”
他的话语如毒蛇吐信,咬牙间几乎每个字都蘸着刻骨的怨毒与不甘。旋即,他猛地甩袖,眸中寒光乍现,“好,你不是看不起朕吗?那就睁大眼睛看看,在这瓦剌之地,你再无人可依!我倒要看看,这群蛮子会如何对待你这‘贵妃娘娘’!”
话音未落,他猛然掀开破帐帘,寒风如刀卷入,裹挟着冰雪灌入谷仓,朱祁镇怒气冲冲地迈步而去,衣袍被风卷起,如同一匹断线的旌旗,旋即没入夜色之中。
杭令薇静静跪坐原地,良久未动。她的双肩轻颤,唇色苍白如纸,眼神在刺骨的冷风中缓缓黯淡。方才那场剧烈的争执如同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心中骄傲与羞愤交织,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喟叹。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高热很快在她身体中肆虐开来,她开始呓语、战栗、咳嗽不断,整个人如同一叶扁舟,在凛冬中漂泊不定。瓦剌人漠然无情,见她病倒,非但不肯施药,反令她在零下的天寒地冻中担水、劈柴,日日劳作。她原本就身形纤细,这番折辱之后,宛如风中残花,凋零欲落。
唯有茗烟,在风雪中颤巍巍地为她拭汗、熬水、喂粥,双膝早已冻破,双手生茧,可她仍紧紧守着昏迷不醒的杭令薇,不离不弃,仿佛一束微弱的火光,守护着即将熄灭的命灯。
“阿钰……阿钰……我……妈妈……我要回家……回家……”寒风透帐,病榻之上,杭令薇面色惨白,唇瓣干裂,喃喃低语如一根根断线的风筝,飘忽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她眉间紧蹙,额头滚烫如火,眼神空洞而涣散。高热的煎熬、饥寒的侵蚀、屈辱的折磨早已将她拖入神志错乱的边缘,梦魇时常侵袭,一次次将她从昏睡中惊醒,带着颤抖的哭泣与支离破碎的呼唤。
茗烟跪在她身边,泪水早已浸透了眼眶。她轻轻为杭令薇擦拭额上的冷汗,声音哽咽却不敢放大一分:“娘娘,再忍一忍……陛下一定已经知道了,他会来接我们回去的……陛下一定会的……”
帐外雪压枝头,风鸣如号。正当茗烟心如死灰、茫然无措之际,帐帘忽地被一双素手轻轻掀开,一股夹带草药清香的暖气随风卷入。一位身着羊皮斗篷、年纪不过弱冠的女子走入帐中,面容清秀端凝,神情间透着一股不同于瓦剌兵士的柔和。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药罐,双手微烫,眼神却坚定如霜中青松:“快,把这个让你们娘娘服下。再拖下去,她怕是熬不过今晚。”
茗烟顿时警觉,迅速起身挡在杭令薇身前,眼神中带着戒备:“你是瓦剌人?我不敢让娘娘喝你们的药!”
女子却并未恼怒,只将汤药小心置于案上,解下斗篷,语声沉稳温婉:“我是弩温答失里,也先的妹妹。我一向不认同哥哥的侵略与掠夺……听闻杭贵妃才智出众,却落入如今地步,我心中实难忍受。今日是我瞒着哥哥偷偷来的,这是我请本族最好的医者配的药,草本无毒,只为退热止咳。你若不信我,也可先自己尝一口。”
她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取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口中,面色不改。
茗烟怔住了。
这女子虽出自胡地,却神色端凝,语气诚恳,没有一丝那瓦剌兵卒惯有的蛮横与戾气。她的眼神温柔坚定,带着那种身处烽火之中的稀有清明,仿佛寒夜中的一束光。
茗烟迟疑片刻,终于咬了咬牙,伸手接过药碗,小心扶起杭令薇,用银匙一点点喂她服下。
药香袅袅,暖意渐升。
弩温答失里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中满是怜悯与坚决,她低声道:“我会每日都来,带药、带水,直到你们娘娘痊愈为止。只求你们……撑住。哪怕是为了大明,也为了她自己。”
茗烟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突如其来的“盟友”,眼中含泪点头:“谢谢你……真心谢谢你。”
帷帐之中,一缕若有似无的暖意在风雪中悄然蔓延。那本被命运践踏至泥淖中的一线生机,如今在这异族女子的手中重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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