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在永宁宫的幽深寂静中悄然流转。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尽夏来,宫墙外枝头新绿成荫,燕影翻飞。朝堂风浪仿佛也随季节渐息,只有朱祁钰的眼中,岁月依旧沉沉如潮。
而在这潮水中央,他守护的那一束光,终于慢慢复原。
在太医细细调理与御膳的精心调补下,杭令薇的病体渐渐康复。她的面色不再如雪,唇角也恢复了旧日的温柔笑意。每当清晨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榻前,朱祁钰便坐在榻边,为她披衣、喂汤,一如她曾在他病中照料他那般。
昔日掌控山河的君主,如今却卸下重负,只愿做她一人身旁的守候者。
他日日陪着她,不问政务便移案于永宁宫中,哪怕她在午睡,他也会静静伏案批折,只为能在她醒来时第一眼见到他。
甚至那位向来不信神佛、不奉鬼神的帝王,也在一个晨曦微光的时辰,披上素衣亲赴智化寺,为她点燃三炷清香,虔诚礼拜。
他说:“若神明真在,就让她平安无恙,一切都算朕欠天地一份。”
众人皆惊,唯有他自己知晓,他所求,唯她一人而已。
而在这短暂的宁静中,朱祁钰心中曾燃起的杀意也不时翻涌,那些曾加害于杭令薇的人,无论是朱祁镇,孙太后,汪砚舒,还是冷眼旁观的朝臣,他都想一一清算。
可杭令薇知他脾性,知他痛苦。
她在一次赏灯夜后,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声说道:“阿钰,我们都要学会忍,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苦,才能成非常之事。若你执于私怨,便误了江山。”
这一句话,如甘霖润心,令朱祁钰久久沉思。
他看着她,这曾在风雪囚营中仍不改傲骨的女子,心中敬意渐生,竟胜过情爱本身。
自此,他收了杀意,暂敛锋芒,将仇恨藏于风雪之下,转而励精图治,肃贪抚民,拓边安邦,修水利、清田亩、整兵制,大明朝内政焕然,百业俱兴,京中百姓皆言:
“皇帝圣明,自贵妃娘娘回宫之后,便如天开清晏。”
而他知,这盛世的起点,不是皇权,不是军功,而是她从鬼门关走来,低声说了那一句:
“忍。”
转眼已至景泰元年八月,金风送爽,玉露生凉。永宁宫中桂影斜落,虫鸣轻吟,仿佛一切都安稳如初。
杭令薇的身子在数月的悉心调养下早已恢复,气色红润,步履轻盈。她的笑意也愈发多了几分清雅,不似初回京时那般憔悴。然而,近些日子,她却常常在晨起之后倦意难消,偶有头晕耳鸣,精神也总如罩轻雾般昏沉。
她自己不以为意,但日日伴在身旁的茗烟早察觉出了异样。
“娘娘是不是又太劳神了?”茗烟将一盏温茶轻轻递上,眉头微皱,“要不叫太医来瞧瞧?奴婢瞧您最近神色总是不大对。”
杭令薇接过茶盏,唇角含笑,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倦意。
“无妨。”她轻声道,“许是旧病未清,偶有虚倦,不足挂齿。”
话音未落,她便执意起身,整束衣袍,朝乾清宫而去,她仍要与朱祁钰共阅奏章。
清晨的御书房内,朝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堆叠如山的奏折上,朱祁钰披着龙袍,正伏案阅览。见她踏入,神色倦意立散,眼中瞬间染上一抹柔光。
“你来了。”他说,语气温和而安心,仿佛只要她在,他的心便能静。
杭令薇轻移莲步,落座案侧,与他并肩而坐,翻阅军报民奏。她的意见细致周到,时常一语中的,令朱祁钰十分倚重。
然而,外朝并非没有杂音。近日朝臣频频上疏,言辞恳切却暗含讥讽,意在劝阻:“贵妃乃后宫妇人,理应循规守礼,岂可干预政务?此乃前所未有之举,恐伤国体。”
对于这些奏折,朱祁钰从不避讳,次次在朝上亲自斥回,毫不妥协:
“昔日太祖高皇帝有孝慈皇后佐政之例,先朝有文成之贤后辅君之声。杭贵妃聪慧过人,才识不让须眉,她之助政,非为干政,而是为社稷之福。如此忠贞慧诘之人,朕岂舍弃不用?”
此言一出,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多言。
毕竟,朱祁钰当朝以来,清政肃纪、修明法度,百姓安居,边境稳固,此等功绩在前,谁又敢质疑他对人对事的判断?
“小薇,你来得正好。”朱祁钰眼中含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轻快与期待。他一把牵住杭令薇的手,指尖交扣,将她引至御案前。
案几之上,摊着数张未装订的宣纸,墨香尚新,字迹沉稳遒劲,纸角处还压着几块砚石以防卷边。其上非奏章,也非章疏,而是几幅别开生面的手绘图文——山川起伏、河流蜿蜒、边关要塞、古迹题咏,皆有精致描绘与批注,笔笔生动,字字凝神。
“这是朕新近的想法。”他微微一笑,眸中泛起光彩,“朕打算命陈循、王文等人广采天下舆地、古迹、人文之事,编纂成书,分门别类,详录山河版图、边关险隘、历史遗迹、百姓风俗、文人题咏。”
他语速略快,像个迫不及待分享心思的孩子:“此书既可令地方官吏明理晓疆,亦可令百姓知其乡土,念祖宗山川;更能于诸番朝贡之际,赐之使臣,使其知我大明地大物博,文明昭昭。此为初稿,你瞧瞧,有无不妥?”
他语毕,目光澄亮,眼神中藏着一份孩童般的真挚期待。
杭令薇低头翻阅稿件,所载内容条分缕析,图文相映,足见执笔之人倾心投入,也足见朱祁钰在万机之余,仍心系教化与文化之治。
她微微一怔,旋即轻笑出声,含着几分惊喜,又带着一丝宠溺的嗔意:
“没想到呀,我们阿钰如今竟也能主笔修书了?从前可只知坐议朝政,领兵打仗呢。”
朱祁钰佯装不服,轻轻挑眉:“那是朕藏拙。如今有你日日在侧耳提面命,自然得有所长进不是?”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忽然正色道:“你不是总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吗?虽不知‘人类’到底指何等人物,但朕觉得这话有理。我大明若要强盛,不止要兵精粮足,更要文教昌明、人人读书。如此,朕才有更多可用之才,天下才有万世之基。”
杭令薇闻言,眸光微动,心头轻颤。
他虽是帝王,却能细细记下她无意间提过的“句子”,并将其铭心付诸政务。这份温柔,这份坚韧,怎不令人动容?
她抬起头,轻轻握紧了他的手,缓声道:“阿钰若真能修成此书,泽被后世,那便是贤君明君了。”
“只要你陪朕就好。”
杭令薇捧着那一叠稿纸,指尖轻触着其间未干的墨迹,思绪徐徐流转。她抬眸望向朱祁钰,眼中含着一抹探询与期待,语气虽柔,却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
“臣妾斗胆……有一事想请教陛下。”
朱祁钰见她神色不同,忙放下手中笔,认真看她:“何事?但说无妨。”
杭令薇盈盈起身,缓缓道:“臣妾斗胆,想为此书,赐一书名。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朱祁钰闻言,眼中骤现惊喜,仿佛这一刻竟比打赢一场仗还令人愉悦。他笑着拉起她的手,将她重新按坐在案旁,语气温柔却带着认真:
“怎会不允?这本书本就有你一半之功。将来成书问世,朕亲自撰序,你来题名,正好让后世子孙都知,这世上曾有朕与你,共同留下了这段文脉。”
他顿了顿,眼神微亮,似带着几分孩子般的憧憬与柔情:
“快说说,小薇想取个什么名字?别是太文气,太朴素,或太晦涩。要那种一看便觉恢宏大气,千秋不朽的好名字。”
杭令薇含笑垂眸,指尖执起案边一卷宣纸,沉吟片刻,提笔蘸墨,在白纸之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寰宇通志」
四字落成,笔力端凝,收笔之时,朱祁钰的目光已经牢牢落在那字上,久久不动。
“寰宇通志……”他轻轻念出这四个字,唇齿低吟,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千载文脉。
“好一个‘寰宇’,包罗万象,四海九州皆在其中;这‘通志’也好,不止为记,更为通,通理、通政、通人心。”他转过头来,望向她,眼中仿佛泛起星河之光,“朕喜欢!”
杭令薇微微一笑,眸中秋水潋滟。
“既是书为万民而作,名当大气磅礴而不失雅正。臣妾只盼此书流传百代,为后人立心,为大明留志。”
“你为朕留志,”朱祁钰轻声道,“朕为你写序。这样,纵是千年之后,书香之中,也仍有人记得今日这一案、一灯、你我之名。”
灯影轻晃,宣纸轻展,案上一笔一字皆载春秋。
忽然,正当二人翻阅书稿之际,杭令薇眼前一阵眩晕,身子轻轻一晃,脚下不稳,几乎踉跄。
朱祁钰眼疾手快,立刻扶住她纤细的肩膀,将她轻轻按坐于御案旁的龙椅之中,神色顿时变了,语气带着几分焦急:
“小薇,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朕这就宣太医入宫。”
杭令薇扶着额角,脸色略显苍白,但仍抿唇一笑,语气轻柔如风:“不碍事。或许是前些日子旧疾未清,近日总觉昏沉,也许只是气血不足罢了。”
她伸手覆在案上书稿之上,指尖轻抚墨迹,眼中依旧温润:“这些稿子才刚有眉目,我们还是先看看吧。若能再细细斟酌几处,或许这《寰宇通志》便能更臻完备……”
朱祁钰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眉头仍未完全舒展。他捧起她微凉的手放入掌中,缓声叮嘱道:
“那也得记着答应朕,若再有不适,哪怕是片刻,也要告诉朕,别再硬撑着。朕不许你委屈自己,哪怕是一瞬。”
杭令薇听罢,心头微颤,眼中泛起一层柔光,轻轻点头:“好,我答应你。”
言罢,二人相偎在案前,继续翻阅那一页页尚未成形的文稿。字迹横陈,地图初绘,国土轮廓在笔端渐渐清晰。
朱祁钰时而批注,时而倾耳听她的见解;杭令薇轻声细语,娓娓陈述,眼中仿佛盛满山河。
他们共翻一页图志,便如共绘一寸江山;共改一句叙述,便如同书一个未来。
窗外月华如水,宫灯静燃,案前的两人肩并肩而坐,宛如一幅无声却动人的画卷。时间在此刻悄然凝滞,只余烛火轻晃,纸墨生香。
那是朱祁钰此生最想留住的时光。有书,有梦,有大明,亦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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