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砚舒独坐殿中,焚炉中袅袅香烟随风蜿蜒而上,仿佛将整座坤宁宫都笼罩在一股诡谲的幽影之中。她低声吩咐身边心腹,将永宁宫为贵妃主诊的太医令秘密召入。
片刻后,那名年近不惑的太医令步入殿中,神色恭谨。因承陛下亲诏,近来日夜守在杭贵妃身侧,悉心调理脉象、研煎汤药,才得以深受信任,如今骤然被皇后召见,他内心已有几分惴惴。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他俯首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意。
“免礼。”汪砚舒脸上带着一抹和煦笑意,目光却冰凉如霜。“本宫这几日劳累,略感胸闷,便想着请太医来坐坐。”
太医令忙上前一步,“娘娘若有不适,臣当诊脉施治。”
“不急。”汪砚舒摆摆手,声音缓慢而柔和,仿若春风,“本宫今日请你来,并非为自己看病,而是想请你帮一个……更重要的忙。”
太医闻言一怔,略觉不安,却仍低头道:“请娘娘吩咐,臣自当竭力。”
汪砚舒淡然地起身,缓缓踱至窗前,隔着半掩的纱窗望向远处那被冬阳染金的永宁宫,唇角冷笑乍现。
“我想让你,除掉杭贵妃腹中的孽种。”她转身时语调平静,仿佛不过是在谈一碗汤药的分量。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死寂。
太医令身子猛然一震,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娘娘……娘娘这是何意?微臣……不敢!”
“你不敢?”汪砚舒缓缓逼近,温婉的面容瞬间凝结成寒冰,“你近她最频,也最熟她体,区区一味药,一枚银针,便可让那贱人胎气崩散、再无生机。你当真……不敢?”
“娘娘,臣是太医,誓言以性命守护贵妃娘娘脉息——”
“那便用你全家性命,换杭令薇腹中那个孽种!”汪砚舒猛地将手中金饰掷落在地,冷声打断,眼神锋利如刃,“你可知你女儿在哪儿读书?你可知你妻母如今住何处?若你不应……本宫只消一句话,叫你九族俱亡,尸骨无存!”
太医令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颤声道:“臣……臣遵命,唯娘娘吩咐。”
“很好。”汪砚舒缓缓弯下身,仿佛一只温柔又毒烈的蛇,“三日内,本宫要见分晓。若你手脚利落,事成之后,千金封赏,外加一纸太医院正令诏书。”
她重新坐回榻上,轻轻抚过膝上的裘绒,眉目含笑,却寒意逼人,“若你敢反悔、敢告密、敢藏私,本宫自有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医令已吓得汗如雨下,连连磕头道:“臣……谨遵娘娘旨意。”
汪砚舒挥了挥手,仿若赶走一只无趣的蚂蚁,“下去吧。好好做事,莫要叫本宫失望。”
随着太医令踉跄而退,坤宁宫内香炉中那串艾条“啪”的一声爆出火星,仿佛某个暗中的命运,也随之开始了新的倒计时。
永宁宫内,日色和煦,风轻云淡,殿中却是一片静谧安然。杭令薇的腹部一日比一日隆起,虽胎气仍未完全稳固,但在太医悉心调养之下,总算暂得安宁。她面色虽仍有几分苍白,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柔和与宁静。
朱祁钰每日必至,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她身边。或同倚香榻,翻阅古卷诗篇,轻声低语,字句如水波温柔;或执笔与她共议朝政,听她以冷静理性之词,剖析局势、推陈布新。他从未想到,这个他最初以为冷漠的女子,竟是自己最信任的臂膀,亦是最深的慰藉。她既是他心头的软肋,也是那刀山火海中唯一的灯火。
“娘娘,安胎药来了,趁热服下吧。”茗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泛着浓烈药香的黑色汤药走进内殿,语气柔和。
“今日这药色浓了些许。”杭令薇轻轻皱眉,似有所觉。
朱祁钰接过药碗,亲自端起,慢慢地吹拂碗口的热气,温声道:“太医可能是改了药方,调养得更细致了些。来,朕来喂你。”
他将瓷勺轻轻舀起一匙,凑到她唇边,语气温柔至极,“不烫了,可以喝了,小心些。”
正当杭令薇微张唇瓣欲饮之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嘶喊,
“贵妃娘娘不可饮下!”声音如同惊雷劈入静室。
紧接着,一道人影急奔而入,正是太医令,他满头冷汗、神情惊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几欲碎裂。
“这药……这药中……有红花……臣罪该万死!”
朱祁钰脸色一变,眼神陡然凌厉,“红花?你可知这是安胎药!谁准你擅改方子?!”
太医令几乎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颤声道:“是……是臣糊涂!实是不忍……不忍行那灭绝之事!”
他哽咽着:“今日照皇后娘娘吩咐,在药中悄加红花,意图让娘娘小产。可臣思前想后,终究过不了良心那一关。贵妃娘娘待下人仁厚,从不盛气凌人,言语温和如春风,臣等无不感恩在心。而陛下日日亲伴调养,情深不移……臣……臣实在不能做出这等泯灭人性的事情!”
话音未落,殿中一时鸦雀无声。朱祁钰脸上的怒火却逐渐化作森然寒意,双目沉似冰潭。他缓缓将药碗放下,抚着杭令薇的手腕,温声低语:“没事了,朕在,一切有朕。”
“陛下……皇后娘娘以臣一家老小之命相胁,命臣在药中下红花堕胎,若不从,便要灭我满门……”太医伏地而跪,声音抖如风中落叶,“臣不敢,臣实不敢欺君犯上,更不敢违背天理良心……只求陛下明察!”
他磕得额头渗血,身躯如筛糠般颤抖,泪水夹杂着惶恐涔涔落地。
朱祁钰闻言,面上神色由怒转冷,终归沉静。他缓缓俯身,亲自将那跪地不止的太医扶起,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你能悬崖勒马,未酿大祸,说明你尚有良知。朕是大明之君,自当护忠臣之家周全。”
他直起身,眼神锋利如刀,望向立于殿边的成敬,语气冰冷且果决:“传朕旨意,火速围封坤宁宫,彻查皇后寝殿及其母家汪氏府第。片纸只言,皆不可遗。凡涉此谋逆之举者,必诛!”
“是!”成敬领命而去,脚步沉稳如鼓,带着风卷残云之势。
此时榻上,杭令薇挣扎着起身,脸色仍苍白如雪,但眸中已无惧意,只有不解:“阿钰,这是……”
朱祁钰转过身,目光柔和,神色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走到床前,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角,那一吻,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与隐忍都交付于她的眉间心头。
“小薇,你安心歇着,朕这就去送你一份大礼。”
他声音低哑,却仿若惊雷劈落,荡气回肠。
说罢,他抬袖整冠,衣袂翻飞,步履如风而去。乾清宫外,已有御前侍卫严阵以待,苍穹未亮,天边尚泛鱼肚白,但大明的帝都,将从此震动。
锦衣卫奉旨夜袭汪瑛府邸,乌纱如潮,火炬如昼。府中婢仆下人皆被震慑得跪倒一地,不敢喘息。随搜随缴,藏匿于密室暗格中的金银财宝纷纷现形,明珠美玉,珍禽异宝,卷帛田契,堆积如山,光彩夺目,宛如小朝廷一般富庶。
这些,皆是汪瑛仗着“国丈”之名,以皇后之父之威,贪腐敛财所得。清点清册后,竟足以抵得朝廷三四年之赋税,一时朝野震动,群臣哗然。消息传入宫中,犹如重磅惊雷,响彻金銮玉宇。
与此同时,坤宁宫内静夜未央。汪砚舒披着素白寝衣,正立于案前,眉目间残存着不甘与惊疑。门外忽然传来铁靴交错之声,一阵风卷残烛,殿门轰然洞开。
“皇后娘娘恕罪,奉陛下圣旨,查抄坤宁宫,还请配合。”为首之人一袭黑甲,正是于谦一系心腹,眼神如炬,毫无畏惧。
汪砚舒面色骤变,沉声斥道:“大胆!你等竟敢擅闯中宫寝殿,可知本宫乃一国之母?!”话虽凌厉,声线却隐隐发颤。
“娘娘,慎言。宫中之规,皇命为先。”那黑甲侍卫沉声回道,声音如铁,手中圣旨高高举起,“请娘娘自重。”
殿内宫人纷纷跪地,瑟瑟发抖。汪砚舒明白,劫已至,逃已无门。她强撑着脊背,双眸如冷霜般凝视,仍不肯低头。
忽然,一名锦衣卫手持绣袋冲进寝殿:“启禀!在寝宫西侧夹壁墙中搜得巫蛊邪术之物——”
他手中之物赫然是一只布制小人,上扎银针无数,通体绘着朱砂诡咒,其心口之处贴着杭令薇的生辰八字,触目惊心。
空气骤凝,连香炉都熄了半焰。
黑甲侍卫长身一躬,语气不带一丝怜悯:“皇后娘娘,请随下官走一趟乾清宫。”
汪砚舒缓缓转身,眼神恍惚,却仍昂首挺立,犹如残雪中的一株枯梅。殿外月色如水,寒光照彻玉阶。她缓缓迈出坤宁宫,身后风声簌簌,昔日权势如云烟消散,荣宠一夕尽覆。
而乾清宫前,已是风起云涌,审问与清算的钟声,正悄然敲响。
“陛下,此乃在坤宁宫中查获之物。”锦衣卫双手奉上一个木匣,匣盖掀开,赫然露出一只扎满银针的布偶,布面上墨痕犹新,朱砂封印之下,赫然写着“杭令薇”三字与她的生辰八字,骇人听闻。紧随其后,禁卫军也疾步入殿,手中捧着一封长卷,“启奏陛下,金吾卫查抄汪瑛府邸,金银珍宝数以万计,账册皆有记载,另有暗通南宫之事,多有巫术符箓为证。”
朱祁钰俯瞰那巫蛊之物,眉目如霜,眼中寒光森然。他缓缓伸手,指尖未触,那邪气之物仿佛已灼人心魂。他转眸看向成敬,语气冰冷如铁:“烧了,立刻焚毁!此等邪祟,不得留半分。”话音未落,火盆已升起热浪,巫蛊之物顷刻间化作灰烬。
“汪氏何在?”他声音沉若雷鸣。
“皇后娘娘,已在殿外候审。”成敬低声答道。
“传她进来。”
殿门缓缓打开,汪砚舒一袭素白宫装,发鬓整齐,面无惧色地步入乾清宫。她的步伐依旧从容,眼神凌厉而明净,如寒潭之水。即便身陷囹圄,她依旧维持着皇后的骄傲,未曾下跪,竟直直地与朱祁钰对视。
这一刻,她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尚在藩邸的郕王,孤立无援、谨小慎微地站在风口浪尖,而她是站在太后背后、掌控局势之人。她曾赌他一定会翻盘,她也确实赢了那一局。但时移世易,她如今所倚仗的一切,尽数倾覆。
朱祁钰自御阶缓缓步下,眼中寒光凛冽,“朕知你自命高洁,朕不想看你屈膝,亦不稀罕你低头求饶。”他淡淡扫了她一眼,声音冷得毫无温度,“你恶心朕的地方太多,何必再多一件?”
汪砚舒冷笑一声,神情讽刺却骄傲,“陛下如今风头正劲,太上皇幽居南宫,太后被命静养,臣妾背后的倚仗也断了,您自然敢拿我开刀。”她目光倨傲,唇角却含着一丝冷冽的轻蔑,“不过陛下啊,您骨子里,终究是个软弱仁厚之人,这帝王之位……您真能坐得稳吗?”
她顿了顿,声音缓缓低下去,“臣妾祝您,与那杭贵妃,万古长青。”字字如刀,既似讽刺,又仿若咒诅。
朱祁钰不语,他只是看着她,一如多年看尽冷眼之后的麻木。那曾在郕王府呼风唤雨的郕王妃,那个看似名正言顺的皇后,此刻不过是一个孤注一掷、孤掌难鸣的失败者。他疲倦地掸了掸衣袖,轻声却斩钉截铁:“汪砚舒,朕不会杀你。”
他缓步走近,一字一句如霜刀刻骨:“朕会让你活着。日日面壁佛前,长跪不起。你不是口口声声称为太子之母,为大明之母?那就去静思,去赎你犯下的罪孽。”
他猛然转身,语调骤冷如雪:
“传朕旨意,皇后汪氏,行止乖张,阴谋巫蛊,惑乱宫闱,失德败序,不可承继祖宗之命。擢废为庶,幽禁西内,不得出入、不许通信,不得再召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殿内众人喘不过气:
“汪氏宗族,贪腐误国,私通南宫,罪无可赦。满门,斩首!”
坤宁宫内,汪砚舒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笑了,她曾想起她奉为圭臬的那句话:
紫禁城的凤凰,从来都只能浴血而生。
她被这话困住了一生,牺牲了一生,弄的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她拿起昔日的那顶凤冠,准备带入西内,留作印象,却被旁边的禁卫军看到所制止。
“荒唐!本宫做了这么久的皇后,这就是本宫的东西。”
“汪姑娘,请吧......"禁卫军首领言道。
一切都结束了。
而此刻,晨光初升,乾清宫外,一缕曙色掠过金瓦。朱祁钰站在御阶之上,眸中仍有余寒,却隐隐透出解脱的清明。他低声喃喃:“小薇,朕终于,为你扫清了一道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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