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与皇后亲自登山砍竹、解臣病疾的佳话,不日便传遍了京师内外,朝堂之上,坊间之中,皆为之议论纷纷。
有人感佩:“圣上圣德,实乃古今罕有!”
有人困惑:“于少保何德何能,竟得此殊宠?”
更有人暗中嗤笑,心生妒意:“凭什么是于谦?难道我等不是忠心耿耿、劳苦功高?”
风言风语中,便有几位朝臣竟也“身染微恙”,接连上章请辞政务,望得皇恩眷顾。有心之人甚至在家中布设汤药炉灶,等待天子探病的那一刻临幸门庭。
朱祁钰看在眼中,心中早已明了。他本性温和,待人宽厚,纵然不喜这些装病之人,也不愿伤其颜面,便命内侍分派药材温物,或赐金银、或赠珍果,以作慰问之意。
“唉……”他放下手中朱批,望向窗外,“这乾清宫,眼下都快成了京中慈善堂了,今天这个头疼,明天那个咳嗽,前日还说腿疼的,今儿又说夜不能寐。朕是皇帝,又不是太医院令。”
杭令薇坐在一旁,轻轻一笑,手中作画未停,语气却柔婉中带着调侃:“臣妾看啊,是因为陛下仁心似海,才让群臣也想乘此风露分恩罢了。如今天下归一,万民归心,大臣们自然也望能得陛下一顾,便觉一生无憾。”
朱祁钰闻言,眼中露出一丝玩味:“说得也是。不过,有人可不这么想。”
他从御案上抽出一道奏疏,轻轻抖开,“你看看,这石亨,他居然上折子劝朕慎防于谦,说什么‘兵权归一,恐有尾大不掉之嫌’,这话是劝诫,实则就是妒了。”
杭令薇放下手中绣帕,眉眼微蹙:“石亨一向心高气傲,不甘他人独受荣光,不过臣妾信,陛下自有分寸。”
朱祁钰不置可否,提笔在奏疏之末写下四字:“谦纯臣也”,复又加批:“忠肝义胆,社稷之柱。勿疑,勿虑。”随手将奏疏合上,交予成敬退还石亨。
他顿了顿,眸中忽闪出几分促狭之意,俯身看向杭令薇,佯作认真地道:“不过嘛,说到吃醋,这事朕也得防着些。后宫吃醋可不好,那可不能让哪位嫔妃吃了皇后的醋。你说是吧,小薇?”
杭令薇一怔,随即莞尔而笑,轻轻嗔了他一眼:“陛下,又拿臣妾打趣了。”
“哪敢打趣。”朱祁钰伸手轻覆于她掌上,语气郑重而柔和,“反正朕这一辈子,就赖上你啦。”
“阿钰……”
杭令薇放下了手中的笔,轻轻将那道未完的画卷移到一旁。她缓步上前,双手轻托起朱祁钰的脸颊,掌心温柔地贴在他轮廓分明的面上,眼神澄澈而深情。
“我喜欢看你笑。”她的声音低柔,如春水拂面,“看你这般快活,我便也欢喜。”
她纤长的指尖轻轻滑过朱祁钰的眉心,温柔地描摹着他的眉骨与眉尾,仿佛要将这份喜悦一笔一划刻进心头。朱祁钰眼角弯起,唇边浮现出一抹浅笑,仿若三月春风,悄然拂过人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闭上双眼,任由她轻抚,像一只被信赖的人安抚的鹿。须臾,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宠溺的疑惑:“怎么了,小薇,今日怎的忽然这般煽情?”
杭令薇眼中映着他俊朗的面庞,笑意盈盈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你欢喜的模样,真好看。看着你这般安然,我心中也安然。”
朱祁钰睁开眼,他的眼眸如黑曜石般深邃澄澈,透着藏不住的温情。他凝视着她,一瞬不瞬,仿佛要把这女子的一颦一笑都镌刻入骨血。
“你呀……”他说着,忽然伸出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春光斜照进乾清宫,薄纱轻舞,暖风袭人。彼时两人相拥,四目交投,情意缱绻。
朱祁钰低头吻上杭令薇的唇,动作极其轻柔,如同朝露滑落花瓣,一点点将柔情融入彼此的气息之间。
这并不是少年懵懂的爱恋,也不是帝王妃嫔的算计,而是风霜共历后的依偎,是千帆过尽后的笃定。他们终于可以,在这江山稳固、风波渐平的此刻,坦然去爱,去依靠,去彼此温暖。
那一刻,乾清宫不再是权力的中枢,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家,他们是家中的夫妻,是济儿的父母,是彼此心头最深的依恋。
窗外春风和煦,杨柳低垂,乾清宫内帷幔轻拂,殿中夫妻对坐,言笑晏晏。而朝堂之外,那些暗藏的波澜,却正悄然汇聚,静待翻涌之时。
石亨自那日收到朱祁钰批退奏折,并在上头只题了寥寥一句“谦纯臣也”,便觉胸中郁气难消,连日来神色阴沉,步履间都带了怒意。朝中有人劝他收敛脾气,他却嗤之以鼻。今日在府中饮酒数杯后,更是怒气横生,拍案而起:
“土木堡之战,本将率军冲锋、血战沙场,北京保卫之战,更是鞠躬尽瘁,连夜督军守城,怎地如今竟只看得那于谦为肱骨之臣?难不成他朱祁钰以为,他一纸‘谦纯臣也’,便可掩盖这世间是非?”
身边心腹吓得不轻,忙低声劝道:“大人慎言,若叫他人听去……”
“慎言?”石亨冷笑一声,眸光阴冷,“一个靠母仪之人扶持登基的藩王,竟也妄想万民拥戴?乾清宫中的妖后日日鼓吹德政,背地却操控朝纲,人人噤声,我石某却要说个分明!”
话音刚落,外间鼓掌之声突兀响起。只见一身内监装束之人倏然步入厅中,声音尖利而低沉,宛如毒蛇吐信:
“好一个石大人,好胆识,好忠义!”
来人正是昔日王振旧部、如今仍在司礼监为闲职的曹吉祥。他步步走近,眼底带着寒光,与石亨四目相对,一如多年前王振密谋之时的目光。
“原是曹公公。”石亨眼神微敛,虽略有戒备,却未生退意。
“听闻大人近日遭受冷遇,奴才特来问安。”曹吉祥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继而语锋一转,“大人忧国忧民之志,奴才钦佩得紧。陛下倒是昏聩了些,不察忠良,只听偏言。反倒是让那于谦独揽兵权,那妖后居中煽风,真叫人齿冷。”
石亨闻言,不置可否,只轻抿一口酒,“公公此番来访,怕不是只为言语相慰罢?”
“当然。”曹吉祥上前一步,眼神深邃,语带试探:“昔日王公在时,最是识人用人,石大人便是其左右臂膀,如今若能再辅明主,天下自有公论。”
“明主?”石亨眯起双眼。
曹吉祥附耳低声,语如夜风中起的鬼火:“南宫之内,太上皇龙姿威仪犹在,昔年登基便器重大人,今若大人愿再辅其左右,复还天命,功业之盛,岂止于今日?”
屋中沉寂如水,只有案上香炉袅袅,烟丝如蛇。石亨不语,掌中酒盏轻轻旋转,映出他目光深沉。
半晌,他才低声一笑:“曹公公此言,老夫记下了。”
然而,比起石亨那种明面上的不满,更加难以琢磨、心中积怨已久的,还有徐有贞。
这位昔日才名显赫的翰林,早在瓦剌南侵、土木堡兵败之时,便力主“迁都南迁”,以保江山不绝。然而此言一出,几乎动摇社稷根基。朱祁钰虽未当面斥责,但自登基以来,对他始终存有芥蒂,虽未贬黜,却也迟迟未予重用,冷落于朝班之外,任其在京中虚位度日。
直到黄河泛滥、灾情连绵,朱祁钰权衡再三,终觉徐有贞确有治水之才,便破例启用,命其亲赴灾区勘察水情,拟定安民治河之策。圣意原是要予以重用,赐其展才之机,然而徐有贞却并不领情。
“唉,陛下也真是的。”他一边坐于驿馆檐下乘凉,一边怨声载道,“朝中那般舒适的差事不让我来,偏偏派我去这水涝之地吃苦受累,实在是郁郁难平,叫人憋气。”
随行之人中,也有几个与他交情不浅的旧官,忙凑上前来奉承几句:“大人莫不是忘了?当年太上皇在位时,大人可是日日在京中风光无限,颐指气使,那叫一个畅快逍遥。”
“正是!论谋略才识,大人岂逊于朝中那于谦、王文之流?只可惜如今是郕王当了皇帝,身边又有那狐媚妖后专权,才压了大人风头。”
徐有贞听得入耳,面色虽无明显波动,却已眉宇微动,神色间浮起几分不屑。他轻抚着袍袖,语带讥讽地笑了一声:“如今朝局,谁人得宠、谁人失势,未必就是真正的天命所归。世事风云易变,莫非诸君都忘了,皇权也曾易主?”
风过河堤,柳枝低垂,几缕飞尘扬起。天边黄昏渐近,天地一派沉默而诡谲。
谁都知道,徐有贞虽是文臣出身,却非软弱之辈。他既能助人夺位,自然也懂如何东山再起。
而此刻,他心中那点被冷落的郁愤、那份难以释怀的才情之恨,正像堤坝底下悄然潜流的暗水,一旦寻到破口,便将汹涌而出,冲垮一切。
景泰四年,景泰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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