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粉饰‘太平’

不知不觉间,已至景泰四年。京中春寒渐退,万物吐绿,而距离太子朱见济的生辰尚有月余,朱祁钰便已亲自下旨,令礼部联同尚宫局早早筹备太子千秋大典。自朱见济被正式册立为皇储以来,这是他首次以“东宫太子”之尊迎来生辰,朱祁钰格外看重,意欲大办一场空前盛典,不止是为子贺诞,更是向天下昭示正统昭彰、储君稳固。

乾清宫内,气氛一片祥和。尚宫局尚宫唐云燕捧着刚拟好的礼单,匆匆至坤宁宫觐见皇后杭令薇。二人曾是闺阁至交,如今一人凤仪天下,一人掌内务中枢,情谊不改,分外亲昵。

“杭姐姐。”唐云燕微微屈膝,捧上手中礼册,“这是太子千秋节的初拟礼单,从朝贺仪节、百官进献、坊间灯会,到宫内设宴、少童表演,我都列得详尽。姐姐看看还有何需增改?”

杭令薇正倚坐凤榻之上,轻披云烟色罗衫,气质娴雅,笑意温婉。她放下手中绣帕,接过礼册翻了几页,却未细看,便轻轻阖上。

“云燕,你素来办事细致,深得我与陛下之信任。我若多言,反倒是画蛇添足。你与我一同长大,我心里自是最放心不过。”

唐云燕听罢,眼中泛起一丝感动,又低声笑道:“皇后娘娘既不看,那我可不敢有丝毫马虎。陛下近日亲自召见我三次,反复叮嘱太子千秋大典务必隆重,不许有一丝差池。我想,陛下是真把这一日,当作国之大典来筹备了。”

杭令薇听后,眼波微动,眸中满是柔光,低声道:“他是个心细又念家的性子……见济是他心头至宝,这生辰若能热热闹闹过得圆满,也算是慰了他许多年来的苦心与盼望。”

唐云燕笑着点头,接着说:“此次宴设三日,初日设文宴,次日设乐宴,第三日设家宴,由陛下皇后与太子同席,以叙天伦,臣妾还想着为太子设一座‘琼花灯台’,上面点百盏琉璃宫灯,象征万福临门。”

杭令薇听得欣然,轻轻握住唐云燕的手,“你这样用心,我怎能不放心?咱们姐妹能够走到今日,靠的不止是陛下恩宠,更是这份彼此的情谊。你我守着这个宫中,再多风雨也不惧。”

帘外春风拂过,暖阳斜照进殿,金瓦生辉。远远传来太子书声朗朗,声如金石,激起了殿内妇人的一抹欣慰笑意。风和日丽之中,盛世荣光似正缓缓铺展,而在这铺展的锦绣前程里,有一对夫妻对孩子倾尽宠爱,也有一位旧日姐妹,仍在默默守护。

世间之事,向来难得圆满。正宫内帘影摇红,父慈子孝,一派天伦盛景,而宫墙之外,却也有幽暗潜伏、怨意生根。

南宫深处,阴影沉沉,寂静如水,唯有风吹残枝,时不时敲打窗棂,发出几声空洞回响。朱祁镇端坐于案前,手中茶盏早已凉透,他却未曾饮一口,眸光阴鸷,神色深沉。

他听说了乾清宫那边在筹备太子千秋节的消息。

“哼,昔日见深为太子时,他可曾这般兴师动众?”朱祁镇冷笑一声,茶盏‘咔’的一声被捏碎,瓷片嵌入掌心,他却毫无所觉,“如今得了个亲生的,就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好一个朱祁钰,终于藏不住了。”

他缓缓起身,步入窗前,看着天光下宫城重重的檐角,目光愈发幽冷,“朱见济凭什么是太子?他不过是个孽种,他父亲不过是个藩王僭位!他连这皇位都坐不正,连杭令薇那贱人都不配拥有!”

话至此处,朱祁镇声音近乎咬牙切齿,深藏数年的怨毒与不甘,在这一刻几近溢出。他转过身,吩咐贴身宦者:“去,把曹吉祥秘密请来,就说……太上皇有要事相商。”

曹吉祥毕竟出身司礼监,又素有心计,如今身居闲职,身份虽微,却因属太监之流出入方便,加之朱祁钰正沉浸在筹备太子生辰的喜悦之中,南宫的守卫果然有所松懈,曹吉祥很快便悄然入内。

他一身素衣,步履轻盈地走入偏殿,向朱祁镇伏地请安。

“奴才叩见太上皇。”

“起来吧。”朱祁镇挥了挥手,眼神中却透着寒意。他看着曹吉祥,嘴角微翘,却无半分笑意,“你去一趟清宁宫,告诉母后。时机,要到了。”

曹吉祥眼神一凛,随即低声应诺。朱祁镇走近几步,俯身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曹吉祥听罢,神色一变,复又恢复恭顺之态,深深一揖后悄然退去。

殿中重归寂静。

朱祁镇立在那儿良久,缓缓将碎茶盏丢入铜盆中,淡淡笑了。笑容冷冽,透着阴鸷的快意。

“朱祁钰……你当真以为稳坐江山了?以为拥妻得子、太平无事便可高枕无忧?你越是欢喜,朕便越想让你跌得更重,且看你还能欢快几时。”

殿外一阵寒风卷起残叶,似有鬼魅掠过宫墙。风起云涌的漩涡,即将再度席卷这本已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堂。

千秋节的脚步渐渐逼近,宫中上下忙得如火如荼,而杭令薇的脸色却在这喜庆气氛中,悄然泛起了几分倦色。

她起初以为不过是旧疾复发,自入宫以来,为国事操劳、为子嗣忧心,多少积下些病根,倒也未曾放在心上。然而日复一日,她的神色却愈发疲惫,胸中似有隐隐闷气,整个人昏沉乏力,有几次甚至在殿中走路时险些跌倒。

终于,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杭令薇撑着桌案,轻声唤道:“传太医。”

片刻之后,御医令李成拱手而入,毕恭毕敬地替皇后诊脉。指尖搭在皓腕之上,只见他眉头微挑,继而嘴角绽出一抹笑意。

“恭贺皇后娘娘,贺喜娘娘,这是喜脉。”

“喜……喜脉?”杭令薇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李太医点头:“确凿无误,脉象安稳沉细,胎息已现,应当是快满三月了。”

殿内一时寂静,仿若连风也屏息,下一瞬,侍女们纷纷跪地称贺,笑意盈盈,掌中的香炉都似多燃了几缕喜气。

杭令薇轻抚小腹,眼眸水波微漾,一时间百感交集。

消息传入乾清宫时,朱祁钰正与礼部尚书核阅太子千秋节的各项典仪,听得这一句“皇后有喜”,竟似雷霆贯耳,整个人猛地站起,双眼发亮。

“小薇又有喜了?!”他几乎不敢相信地重复一句,随即快步奔出正殿,连奏章都来不及放下,急急赶往坤宁宫。

他推开殿门的那一刻,阳光正好透过窗纱洒落在榻前,杭令薇安坐榻上,面色柔和,正在饮温茶养神。他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眼中几乎盛满了月光般的笑意。

“是真的?小薇,我们又有孩子了......”他声音带着颤,像个少年一般激动而羞涩。

杭令薇看着他如此模样,轻轻点头。

朱祁钰仿佛被一股甜蜜的暖流充盈了胸膛,他抱起她的肩膀,又将头轻轻贴在她的腹前,低声呢喃:“太好了……小薇,若再有位皇子或公主,咱们见济就不孤单了。你是朕的福星,是天赐的恩典。”

他眼中泛起微光,不知是笑,是泪,是喜极而泣。他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未曾有过如此刻这般从心底溢出的欢喜。不是登基称帝的风光,不是战胜敌寇的荣耀,而是这,家人,团圆,子嗣相承,连成他此生最柔软的期盼。

屋外春风正暖,树影斜斜,竹枝轻摇,如在为这天子之家轻轻和鸣,预祝新的生命安然降世,绵延血脉,福泽大明。

“母后,母后!”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在坤宁宫外响起,朱见济像一只脱缰的小鹿般飞奔而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欢欣,眉眼弯弯,气喘吁吁地扑到了榻前。

“儿臣听于少保说,母后有了弟弟妹妹,济儿高兴极了!”他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杭令薇,声音里满是骄傲与喜悦。

杭令薇含笑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育的孩子,抬手轻柔地抚摸着隆起尚浅的腹部,眼神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是啊,济儿,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弟弟或者妹妹出生后,济儿要对他好,我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通通都给他!”小太子像献宝似的拍着胸脯,语气笃定,眉宇间透着早熟的担当。

说罢,他兴冲冲地蹿上榻来,小小的身子蜷进杭令薇怀里,头贴着她的胸膛,仿佛想要听一听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的心跳。

“见济,别吵你母后休息,快来父皇这边。”朱祁钰坐在一旁的檀木案后,笑着招手,语气虽温和,却隐隐带着几分威仪。

朱见济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从杭令薇怀里跳下来,又蹦蹦跳跳地跑去父皇膝前,一头扎进朱祁钰怀中,像只灵巧的小猫。

“父皇,”他仰起头,眼中闪烁着一丝难得的认真,“儿臣想看星星。”

“哦?”朱祁钰挑了挑眉,温声问道:“怎么忽然想到看星星了?”

小太子一板一眼地回答:“今日于少保讲授白居易的《长恨歌》,讲到‘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时候,儿臣便好奇,那‘耿耿星河’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宫里灯火通明,夜里看不到星星。”

说完,他微微嘟起嘴,神情中露出一丝沮丧,仿佛心中那颗对“星河”的憧憬被现实轻轻掸落。

朱祁钰听罢,不禁莞尔,心头却涌上一股温柔如潮。他抱紧儿子,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语气轻柔道:“父皇带见济出宫看星,可好?”朱祁钰低头望着眼前这双亮晶晶的眸子,声音温柔如春日暖阳。

“真的?!”小太子朱见济欢呼出声,扑入朱祁钰怀中撒娇不止,“儿臣最喜欢父皇啦!”

一旁的杭令薇微笑着轻抚隆起的小腹,柔声附和:“母后也一同去,可好?”

“好是好……”朱祁钰却蹙眉看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舍与忧虑,“只是你的身子方才安稳些,怕你劳累了去。”

“无妨。”杭令薇握住他的手,神情安然,“见济平日乖巧,今日难得提出愿望,若连这点也不能答应,那为人父母岂不太过吝惜?况且太医说了,胎象安稳,并无大碍,只是走动一日而已。”

朱祁钰这才放下心,轻抚她手背:“那好。父皇与母后一同陪见济去,咱们的小太子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朱见济高高举起小手,笑得眉眼弯弯,“儿臣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啦!”

朱祁钰似有所思,轻声道:“不如,我们去南坝河可好?”

此言一出,杭令薇心头倏然一震。

南坝河,那是他们命运交织的起点,如今他忽然提起,旧日情景在她脑海里铺展开来,心中既酸涩又温热。

“正好,”朱祁钰转眸望向她,眼底藏着柔光,“也让见济知道,他的父皇与母后是如何相识、相知、相爱的。”

“好!好!”小太子一蹦三跳,“儿臣想听父母的故事!”

杭令薇抿唇一笑,终于轻轻点头:“那便去南坝河吧。”

朱祁钰忽地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南坝河路过杭府,朕还要带你回家,拜会国丈大人。你入宫许久,也该回去看看了,想家了吧?”

他话音刚落,杭令薇便已泪盈于睫。她强忍住情绪,可眼中水光仍止不住地氤氲开来。

“阿钰……”她低声唤他,声音颤抖如丝。

朱祁钰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字一顿道:“朕知道,你不说,朕也懂。你曾告诉朕,你本不属于这个时代,是误入这里,但不论前世今生,那终究是你曾经的家。就算只是一次短暂回望,朕也要替你圆这个心愿。哪怕你此生归朕所有,朕也愿为你,留一盏灯在你心里的旧梦。”

窗外天光正好,微风拂过朱红殿门,一家三口依偎在宫中,仿若尘世中最平常却最动人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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