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得令人炫目的大地上,温暖的阳光一寸寸偏移,与之一线之隔的阴影里,无数的“人”拖拉着残缺肢体,他们步履蹒跚地将半凝固的紫黑血液重新踏开,寻着灵气将阴影中的所有生物蚕食殆尽,最重要的,他们早应入土为安。
成群的乌鸦在潮水般的尸群上空盘旋,嘶哑的鸦鸣下,绝望在所有活人的心中弥漫。半空中,一人持剑而立,即使他的发冠已散,浑身浴血,脊背却依旧挺拔。
铺天盖地的黑云吞噬了他的身形,一瞬间,黑云中传来声势浩大的法光,每一招都能劈山断海。
“不知九位亚尊能否抵挡住魔头……噗!”老者灵力枯竭,拼着最后一口气将眼前活动的尸体拦腰斩断,猛地喷了一口鲜血。
“其他八尊均已不见身影,只剩魏亚尊了,如今可能也已经……”女修悲痛道。
“只能希望魏亚尊能杀了这魔头了。”
所有人仰头徒劳地望着头顶一寸寸压来的黑云,祈祷着刚才进入黑云那人能战胜魔头,如今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快看呐!是魏亚尊,他出来了……”不知何人惊呼了一声,还没说完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开口那人几乎浑身颤抖得看向身边的人,期望自己看见的只是幻觉。可所有人都呆呆地看向半空,更有人如同一瞬间被抽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
如墨一般的浓云吞噬了时间最后一缕阳光,尸潮和鸦群在这一刻似乎害怕什么似的,偌大的天地间此刻落针可闻。魏亚尊正正站在黑云下,而他的头顶,摸着一只苍白的几乎病态的手。
黑云淡去了些许,露出魔头真容。
宫回雪青年相貌,他的皮肤白皙,一双凤眼流转间风姿绰约,端的是霞姿月韵,干的却是最残暴的畜生行径。
“好了,别闹了,告诉我你们的藏经阁在哪里。”宫回雪微笑着对精疲力竭的众人说道。
“他要毁了藏经阁!”有人呜咽道:“这是我圣清宗的传承之本啊!诸君难道就再也没了办法了吗?”
也有人大声求饶,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宫回雪依旧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微阖着眼睫,抬出一只手随意做了个抚琴似的动作。他身边被唤作陆亚尊的尸体猛然颤抖了两下,垂着的头缓缓抬起,乌黑的血从尸首七窍流下。
尸体抬头“看”向圣清宗中心处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宫回雪嗤笑了声,转身向藏经阁飞去。
玄水宗,清虚宗,圣清宗,无极阁,蓬莱门,修仙界为首的五大仙门,圣清宗是他覆灭的第三个仙门。宫回雪稍显疲惫,他对着藏经阁张开手掌,一道雷霆在他手中汇聚,渐渐压缩成几不可察的一个点。
颈后的空气传来微弱的变动,宫回雪顷刻偏身,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快到肉眼不可察觉的剑光擦着他的颈动脉掠过。姿势偏移,原本正正冲着藏经阁的一招偏到了十里开外,刺目的雷光之后,只见藏经阁四周层层叠叠的上古法阵齐齐被炸开半边,雷霆在正在崩坏消散的法阵碎片上流转。
闪身那一刻,宫回雪面上的笑容顷刻褪下,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来者。
“好久不见。”宫回雪想了想,又对着那人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唤道:“归鹤。”
能收敛灵气在他周身百里内不被察觉的,能使出几乎让他也反应不过来的术法的,只有他的徒弟林归鹤一人。正如宫回雪自己所说,有能力胜过他并杀了他的,只有他的徒弟林归鹤——但不是现在。
林归鹤如今还不到二百岁,尚且不是亚尊,偷袭不成,正面对上尊者毫无生还可能。
林归鹤浑身浴血,衣袍在风中猎猎,仍站在他面前固执地握着剑,就如小时候一般不肯服输。不同的是,现在的林归鹤长身玉立,已经比他还要高快一头了。
“逃跑吧,我不想再捅你一剑。”宫回雪平静地说道。
“停手吧,师尊。”林归鹤轻叹似的说道,他握紧了手中长剑,摆出了自小以来宫回雪教他的剑招起手式。
宫回雪一顿,突然注意到林归鹤微红的眼尾,哭鼻子和优柔寡断向来不是成尊的优势。唯一让宫回雪欣慰的是,对上他时,林归鹤握着剑的手没有抖。接着他做出了和林归鹤一样的起手式。
不需要回答,两人均知道彼此都不可能后退。
在这场本应是碾压的对局里,宫回雪几乎没有动用灵力,只是用着一把并未出鞘的长剑和林归鹤相持。很久之前,宫回雪曾用这把剑刺穿林归鹤的胸口,他已经忘了是多少年前了,但每次回想起来心中便觉得空落落的,应该是惆怅吧。
宫回雪确实不想再捅林归鹤一次,林归鹤不肯逃跑,那就耗到他灵力耗尽,反正他自己有的是时间。
却见林归鹤突然抬剑,古朴长剑携着无匹气势向天空挥去,耀眼剑光在空中绽放,顷刻间,浓重的黑云被劈开一线缝隙,一线阳光照耀在两人脸上。
宫回雪一愣,一直半阖的眼睛头一次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天空。只见那缕阳光如昙花一现,世界陷入更深沉的黑暗中。被一剑斩开的黑云之上,更加厚重的雷云如黑龙般扭曲盘旋,黑云的纹路好似一只巨大的眼睛,隆隆的雷声仿佛炸响在耳畔。
云墟剑出鞘的那一刻四周的风似乎都停了,宫回雪瞬身而至,云墟剑已向林归鹤头颅斩去。可雷劫来的更快,顷刻间两道惊雷贯穿天地。
被天雷兜头击中,宫回雪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全身筋脉都要断裂似的疼,顶着刺目的雷光,宫回雪看向同样处在雷劫中的林归鹤。林归鹤在此刻强行渡劫,竟然一并引来了他压制已久的雷劫。
林归鹤灵力近乎枯竭,他在此刻强行引来自己的亚尊雷劫已经倾尽全力,几乎不可能活着。而此方世界不允许尊者之上的存在出现,这是宫回雪成为尊者后深有体会的,所以他的雷劫必是绝九天雷——不死不休,直至渡劫者形神俱灭。
林归鹤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态度来的。
第二道雷劫降下,宫回雪脑中如撞钝钟,竟是直接看不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凭着记忆中林归鹤的方位推出一道灵力。这道灵力很轻,足以将林归鹤推离自己雷劫的范围,又如清风一般护在林归鹤身边。
意识模糊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宫回雪竟然又久违的回想起了初见时林归鹤稚嫩的面容,以及自己贯穿林归鹤胸口时他微红的眼角。
隆隆的雷声和全身的剧痛渐渐消失了,万籁俱寂间,犹如做了一个安稳的梦,宫回雪从来没想过,死后的世界是这般的光景。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暗,宫回雪几乎是愣了下,才发觉自己眼上被覆了什么,他要伸手去摘,耳畔却传来锁链哗啦声,手也被拦在了半路。
宫回雪一顿,原本垂着的手腕上翻,抓住限制他动作的东西,触手冰凉,像是玄铁打造的锁链。他心念一动,微弱的灵气却如泥牛入海,筋脉中传来的剧痛令他白了几分脸色。
前方传来人的脚步声,宫阙目不能视,却也准确的将头偏向那人来处。周围很静,那人的脚步便十分突兀,他走的很慢,最终停在了宫阙身前一步处。
宫回雪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开口,正要询问,话语却化作一声泄出口的闷哼。
那人竟将手探入他的衣襟,捉了胸口处什么东西揉捏,他似是泄愤一般得用力,在宫回雪吃痛后又放轻了力道,挑逗似得暧昧。
“归鹤。”宫回雪轻喘着唤道。
身上作乱的动作一停,过了几息,眼前蒙着的黑布被掀开。宫回雪眨眨眼,才从许久的黑暗中适应过来,看清了眼前人。
林归鹤与他记忆中并无差别,只是气质更加阴沉,昏暗的光线中,林归鹤眼睫投下的阴影让宫回雪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怎么也死了?”宫回雪皱着眉问道,他那道灵力应该不至于护不住亚尊劫下的人。
“我还活着。”林归鹤说道。
宫回雪却是突然笑了:“那我为什么还活着?为师以前怎么教你的?你恨我,就只是想这样报复吗?”本就松垮的衣襟因为林归鹤刚才的一番动作彻底散开,露出胸前一片风光。
他绝不认为这世上有人能从绝九天劫中救下自己,他的天劫,第一道就破开尊者的护体真气,第二道就几乎劈开他的头骨,第三道就让他失去意识,在这样的雷劫下,形神俱灭本应是他唯一的结局——而现在,他还活着……天劫只将他劈作筋脉寸断的废人,大概是被林归鹤捡到了。
“斩草除根。”说着,林归鹤猛地掐住宫回雪的下颚,强迫他和自己对视:“但是师尊,你为什么两次都没做到呢?”
“因为不想。”宫回雪迎着林归鹤的目光,坦然地说道。林归鹤掐着他的力道很重,几乎要捏碎他的下颚似的。
“后悔过吗?”林归鹤突然问道。
“不曾后悔。”不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哪怕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宫回雪自己做过的事,他绝不后悔。
当年诛魔台上,宫回雪当着众人的面将剑偏了三寸,避开了要害,但剑气也彻底震碎了林归鹤的周身经脉。而后宫回雪又力排众议没有将林归鹤当众杀死,而是将濒死的林归鹤驱逐出了中洲,任其在西荒自生自灭。
这世上地广人稀,又有大洋隔断,许多土地是亘古从未有人族落足的。人类将已知的疆域划分为五洲,分别为东西南北中洲,其中自古又以中洲最为繁荣。西荒就是与西洲相隔浅洋的大陆,但西荒妖兽成群,气候极端,只有犯下大错的修士和逃窜的魔修走投无路时会逃往西荒。
林归鹤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早已预料到宫回雪的答案,他突然说道:“向我道歉。”
“对不起。”宫回雪一顿,看向林归鹤的神情有几分不解:“你不是恨我吗?”
林归鹤生的星眉剑目,明明是极度俊朗的长相,眼角下一颗红痣却平添了些许说不清的明艳。此刻他的眼尾又几不可察得红了,看着竟然楚楚可怜起来。
“我恨死你了。”林归鹤说道:“师尊啊,即使是骗骗我你也不愿意啊。”说着他松开宫回雪的下巴,宫回雪的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此刻他半垂着头,那被掐出的青红的印子更显得他本人脆弱。
他抬手召来一柄长剑。这把剑剑身如玉一般晶莹,剑鞘和剑柄上雕有精细的花纹,华贵非常。
宫回雪一眼就看出,这是他的佩剑云墟,想不到竟然也能在天劫下幸存,还被林归鹤捡到。
“当年师尊就是用这把剑刺的我,还记得吗?”林归鹤抚摸着剑身,似乎是怀念地说道:“真疼啊,我要让师尊也常常这剑的滋味,师尊,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报仇理应如此。”宫回雪说道,随后他似乎是想了一想,没想出个一二三才继续开口道:“随你。”
“你果然什么都不懂。“林归鹤这么说着,宫回雪刚想询问,下一瞬却呆住了。
林归鹤用剑尖挑开宫回雪的衣带,他此刻只穿着宽大的外袍,衣带一松,衣袍便向两侧散去。绣着白鹤纹的黑色锦袍堪堪挂在肩上,似乎只要一有动作就要彻底掉落一般。
“看着仙风道骨,谁能想到竟是个人渣魔头。”林归鹤的语气堪称残忍,他控制着云墟剑向下探去,“师尊,忘了告诉您了,现在您已经不是万众敬仰的仙尊了。外面的人觉得您没被天劫劈成渣渣,都在千方百计地找您呢。”
说着,他抬起宫回雪的一条腿,呼吸打在宫回雪耳侧:“您说,我要不要让他们见见您呢?就现在这个样子。”
腿间的凉意不容忽视,宫回雪偏头躲过耳边的呼吸:“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吗?”
“是。”林归鹤凶狠地说。
“好。”于是宫回雪答应道。
林归鹤一怔,倏然低笑出声:“师尊啊,别答应得这般快……”他指尖轻抚过宫回雪微颤的腿侧,语气近乎叹息,“您明明在发抖,却还是这副任凭处置的模样……真教人恨得心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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