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薇生得白皙清丽,看似中原女子的纤细,身体素质却极好又能吃苦,穿越到千年前的浩瀚昆仑山,当她一路沿着山脚下的草甸行来,天苍苍,野茫茫,早春的雪山杉木和山花烂漫,万物复苏的广袤美景,无不震撼她的心灵。
善爱不知道第几次请求,“阿祇,坐上骆驼吧。”
辛薇体质不差,她更担心善爱能否受得住跋涉之苦,“阿姊放心,我健步如飞,你刚染了风寒更要小心,不要多思多忧。”
日渐孱弱的善爱双眼凹陷,脸颊瘦削,抚着脸上的面纱,望着辛薇背影轻轻叹息,随骆驼颠簸。
辛薇双脚踏在这片大陆,正享受湛蓝天空和半空雪鹰翱翔的心旷神怡,每次睁开眼睛,都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行走在千年之前。
“阿姊,精绝女子都遮面的吗?”
善爱摇头,“大漠不太平,汉人样貌,对被屠城灭族的部落而言,是可恨的仇人,精绝女子不必时时蒙面,阿祇,不要让人看见你的脸。”
辛薇大概听懂了她的精绝语,配合地盖上善爱为她织的素色头巾,蒙上面纱,明亮的双眸间遮不住一点朱砂痕,其实当初撞在石壁镏金凸起文字的伤口早已愈合,不知为何留下如石榴籽般大小的花瓣印记,形似含苞待放的优昙婆罗,又像烙印在额间的半笔佉卢文,在白皙的肤色映衬下不显突兀,反而有掩盖不住的神秘。
她甚是喜欢手上的料子,“我极爱阿姊的织锦,你看,好看又防沙。”
蒙面的女孩朝骆驼上的阿姊眨了两下眼睛,好似天空闪耀的星子,惊艳华美。善爱看到这样的笑颜微怔,又一阵咳嗽,前面牵着骆驼的沙迦牟韦缓下步伐,转身关切,“小心身子。”
辛薇解下腰间水囊,伸手递给善爱,善爱小心喝下一口,沙迦牟韦看着他的女人身子每况愈下,眼里有抹复杂的情绪。三人趁着天气晴好,准备落日前赶到魔鬼城的洞窟群。
一路行来,长草渐短,他们即将离开绿洲,风餐露宿的日子令善爱的咳疾反复,然而前途旅程只会更加恶劣。前方的旷野,红日残阳,漫天起起落落的秃鹫,嗷嗷嘶鸣着不祥。
沙迦牟韦忽然停下脚步喊:“努尔,回来。”
猎犬屁颠屁颠地从不远处而来,摇着尾巴,在他们身边转悠,沙迦牟韦拉紧缰绳,扯着骆驼偏转方向,想绕开那些疯狂抢食的畜生。
沙迦对旁边的辛薇肃然道:“阿祇,上骆驼。”
辛薇起初懵懂,而后瞬间明白前方是怎样的场面,善爱将她拉上骆驼,挡在身后。恐怖的嘶鸣声,鼻间有阵阵恶臭传来,充斥着血腥与腐臭的味道,辛薇从善爱的身后望去,前方犹如地狱。
血迹残留的道路,到处散落挂着血肉的人骨,残缺不全的腐尸成了秃鹫和虫蚁的饕餮大餐,惨状绵延数里,不知是流民,是商队,或是流寇士兵的成百上千具残骸,面目全非,惨如人间地狱。
沙迦牟韦手中已拿起了一把弯刀,警惕着动物的袭击,另一只手拉住骆驼默默前行,努尔也不再到处乱跑,双手被善爱冰凉的手紧紧握着,耳边小声响起她温暖的声音,“别怕,这些畜生只吃腐肉,我们不去打扰便不会有事。”
好似在穿越地狱的边缘,生命的脆弱和对死亡的绝望,比断肢残臂和腐烂尸体更可怕。
沉默地穿行出乱葬之地,沙伽牟韦开口道:“那些尸体死去有几日,武器都不在了,看来最近大漠不太平,咱们得改道。”
善爱握着她的手心一片濡湿,放心不下,“阿祇,你还好吧,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辛薇胃中翻滚,压抑了一下情绪,“我没事。”
三人继续前行,远行的驼铃时高时低,风中传来善爱虚弱又空灵的诵经声: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二十一遍诚心唱诵往生咒。
消前世恶业,登极乐净土。
大漠的暮色降至,风沙漫天,寂静的一行人,走在苍茫的山麓旷野,似有若无的吟唱声最终随风飘散。他们必须在落日前赶到魔鬼城的洞窟群憩息,因为绕行,直到月亮升至中天,他们才抵达一片断墙残壁的石头城,所谓魔鬼城,只是一处风蚀地貌,形状怪异,脚下青草早□□涸的沙土砾石代替,四周一片荒芜。
寻了个避风的地势,沙迦决定生火过夜。
风声四起,呜呜咽咽地穿梭在魔鬼城的孔洞之间,竟真的像鬼怪乱窜的动静。
努尔不知从哪里叼来一朵黄花,用头蹭了蹭坐在角落的女孩,放在她的脚下,显然白天的血腥一幕给辛薇留下了阴影。
努尔是个快乐又胆小的家伙,总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有时会被逃窜的蜥蜴吓得躲开,然后看它无害便张口吃掉,有时寻到野味会带来与主人分享,它似乎记得随辛薇乱跑在花海的快乐,女孩那时叼着一枝甜蜜的花朵,和努尔在草原上追逐。
纤细的手捡起那朵快要枯萎的花朵,努尔随即蜷缩在少女身侧,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瞧着小黄花发呆,见辛薇不理睬它,就用头拱了拱她的手,伸着舌头像是说:吃吧,好有力气。
火苗随风忽明忽暗,努尔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发出呜声,沙迦牟韦叫上它,对善爱道:“我去捡柴。”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善爱挪坐在辛薇身侧,远去的一人一狗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风中依稀飘来欢快的狗叫。善爱眼神收回看着身边的女孩,温柔地讲述起他们遇到努尔的故事。
“两年前,沙迦牟韦和我去鄯善换购物品,大漠黑夜寒冷,所以我们赶在晨光中上路,那天正巧遇到被狼群围攻的一窝猎犬,公猎犬已被狼群咬死,母猎犬护着狗崽们也奄奄一息,当沙迦牟韦举着火把驱赶狼群时,太阳升起,我们最后只救下一只狗崽,它就是努尔,我们给了它‘光’的名字,因为有光,就有希望。”
善爱轻抚女孩的长发,“阿祇,我们也会护着你。”
风儿夹着沙,穿梭在避风的残垣。辛薇见识过了残忍,才恍然自己身处的已非和平时代。
“阿姊,如果我什么都不是呢?”
阿祇犹豫着说出内心的恐惧,“我以为我很坚强,不过看过死亡才知道自己真的很怕,我想回家,哪怕失去亲身接近梦想的机会,我也想回家,我怕迷失得找不到归路,怕失去战胜恐惧的勇气,然后失去自我,不得往生。”
善爱默默解下酒囊,放在辛薇冰凉的手里,这双手平时都是很温暖的,如今冰凉如水。
“这是沙迦牟韦酿的沙棘酒,暖暖身。”
辛薇接过喝了口酸甜的热酒,喉咙一辣,心中像燃烧一把火,然后身上一沉,善爱用毛绒绒的毡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开口道:“阿祇,你也是光。”
踏上归途的善爱情绪起了变化,少了初见的哀伤,当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湖边念经,也不见这样的冷静,一双瘦弱的手紧紧握住辛薇。善爱很少提及她和沙伽牟韦在精绝的过往,而私奔后的十六年,多是苦难。
“死在精绝的土地上是我的心愿,哪怕更靠近一分都是你带来的勇气,不论你是谁,我只感激能遇上你。”最近善爱的语气总透着不详,阴影中的辛薇看向她,将身子靠向善爱的肩膀,感激地说:“阿姊,谢谢你。”
前尘往事,辛薇从未提起自己的来历,在这样静寂的夜晚,她害怕闭上眼睛,那些惨烈的场景会在脑中清晰浮现,以从天而降的祥瑞神祇而活,为了别人的期冀和自我的求知而活,未来有没有可以回头的路?
当夜深人静,火堆旁深目髯须的沙迦牟韦,温柔无声地抚着妻子的发丝,半生漂泊,只有彼此,这样的爱是辛薇从未体会过的。
沙迦牟韦知道辛薇尚未入睡,往她的火堆中多加了几根柴,忽然用流利的汉文道:“阿祇,真不记得以前的事吗?”
沙迦牟韦质朴一向寡言,如果祖慕祇是支持善爱信念的光,那么守护善爱则是支持他的信念。
辛薇孤独地缩在一个墙角,看火堆那边的夫妻,她并不怀疑这个对爱情忠贞的男人善恶,但也感到他似乎欲言又止的犹豫。于是,辛薇再次回避了这个话题。
“沙迦阿兄,你们离开精绝多久了?”
沙迦牟韦也不在意她的回避,“冰雪消融了十六次,我们再没见过春天尼雅河畔成群的牛羊。”
“精绝是什么样子?”
沙迦牟韦的思绪慢慢飘到记忆的故乡,“精绝有最美的日出,胡杨树一片葱绿,红柳、毛条这时应该长了新芽,滚滚的尼雅河水滋润两岸,到处生长着绿油油的嫩草,牧民和孩子们追赶着牛羊,走在哪里都有欢声笑语。”
辛薇静静听他说话,沙迦声音低沉而伤感,“只怕……再也听不见了。”
风中有辛薇的承诺,“我答应过阿姊,一起回去。”
“回去又能怎样?”
辛薇听不懂他话的深意,却能听出那份无奈凄凉。
“回去就可以回归熟悉的家乡,见到日思夜想的家人,慰藉离别的愁绪,不是吗?”
沙迦语气沧桑,“善爱是我家仆人的女儿,从小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十四岁那年她的阿妈将她嫁给我第六个哥哥。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生我时母亲难产死了,父亲很爱母亲便因此恨上了我,从小到大父亲为我请了很多师傅,却从未过亲身教导,直到年长的哥哥们有的病死,有的远走他乡,家里只剩下六哥和我,父亲也老了。
我的前半生忙着和父亲对抗,到处闯祸,每次被打或者被关起来奄奄一息的时候,就会有汤药和吃食,起初我以为父亲终是爱我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根本没有在乎过我,我没有自生自灭,不是因为命大或父亲的怜悯,始终都是有善爱暗中的照顾。整整十年,她总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悄悄帮我,但当我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哥的第五个妻子。”
“十年,你就从来没发现过善爱的心意?”
沙迦苦笑,“父亲有很多妻子和子女,在失去我母亲时他才懂得自己的心,我不屑情爱,善爱照顾我多年我觉得理所当然,却不知若没有她,我早不知死了几次。
一切都太晚了,自从她阿妈把她嫁给六哥,就再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我后悔过,看到六哥打得她遍体鳞伤,却什么也不能做。六哥染了重病没多久撒手人寰,善爱无子被买卖,我想买下她,可是父亲不允,我就做了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带她私奔。
父亲将善爱的阿妈关起来做人质,逼我们回去,被绑回精绝后,巫师认为善爱是污秽,会连累族人带来不幸,与之亲近必受反噬。”
“无稽之谈,阿秭根本不是什么污秽。”
“我们是被流放出来,若找不到祥瑞,则终身不得回城,每年还要献上用善爱的血抄写的经文,才能减轻精绝的诅咒,这就是为何善爱的身体越来越差。”
“善爱阿秭的血?难道非要血不行吗?”
沙迦露出痛苦的神色,“是否是人血巫师一看便知,我试过用自己的血代替善爱抄写经文,但善爱不允,她说业障难逃,心诚则灵。”
沙迦牟韦永远忘不了善爱所遭受的折磨,他们被赶出精绝时,善爱的阿妈还在被囚禁着,每年回程送经文他们更是连城门都进不去。这一次,不知道从天而降的“阿祇”,是否真的会给他们的命运带来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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